《鐵與血之歌: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共舞的德意志帝國興亡曲》選摘(3)

2024-02-04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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俾斯麥知道「守護之戰」的幻覺至關重要,必須盡可能維持下去。圖為1888年2月俾斯麥在德國國會發表講話。(圖/BBC中文網)

俾斯麥知道「守護之戰」的幻覺至關重要,必須盡可能維持下去。圖為1888年2月俾斯麥在德國國會發表講話。(圖/BBC中文網)

第五章

一九一四年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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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塞拉耶佛正值美好的夏季。奧匈帝國皇位第一順位繼承人法蘭茲.斐迪南(Franz Ferdinand)偕妻子霍恩堡女公爵蘇菲(Sophie, Duchess of Hohenberg),受邀到波士尼亞與赫塞哥維納省會出席閱兵式。從好幾個角度來說,此行都很特別。六月二十八日是塞爾維亞人重要的宗教節日與國定假日─聖維特日(Vidovdan)。奧地利是這個地區的宗主,法蘭茲.斐迪南為了宣傳正面、和平的形象,也為了顯示自己成為皇帝將有其改革前景,因而熱中於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這一天也是這對夫婦結婚的十四週年,是公開慶祝兩人婚姻難得的機會。由於對奧匈帝國皇位繼承人而言,蘇菲的出身還不夠高,因此根據宮廷禮儀,大部分的公開場合她都不能出席。但法蘭茲.斐迪南為了愛,怎麼樣都要跟她結婚。為了跟蘇菲相守,他不得不聲明自己與蘇菲的孩子無權繼承皇位,此舉形同自己將不會有繼承自己的皇族血脈。這次出訪,他們將得到罕有的機會,享受彼此的陪伴,不受宮廷世界的勢利所束縛。因為,他是以軍職身分而非皇位繼承人身分獲邀到塞拉耶佛的。如此一來,蘇菲便能以妻子的身分相伴,不會有人質疑她在扮演大公妃的角色。

大公夫婦接受夾道歡迎,前往塞拉耶佛市政廳途中,乘坐的敞篷車遭到十九歲的極端分子內德利科.查布利諾維奇(Nedeljko Čabrinović)投擲手榴彈襲擊。司機一看到有東西飛過來便加速駛離,結果手榴彈在下一輛車底爆炸,造成十六人受傷,但大公夫婦毫髮無傷。法蘭茲.斐迪南與蘇菲於是趕往市政廳,抵達時雖然驚魂未定,但兩人仍決定去探視襲擊的受害者。結束簡短而坐立不安的儀式程序後,便離開市政廳前往醫院。

這個戲劇性的日子本該就此告一段落,誰知道他們的司機拐錯了彎。法蘭茲.斐迪南的副官站在車側的踏板上,以防一行人遭到新一波襲擊。副官發現司機開錯路,叫他停下來倒車。司機踩下煞車。堪稱現代歐洲史上最悲劇的巧合發生了,皇室隊伍正好在另一名黑手會(Black Hand)成員,也就是暗殺計畫主謀加夫里洛.普林齊普(Gavrilo Princip)的面前停了下來。他都已經放棄了,結果命運居然把目標送回他面前。普林齊普站在街角熟食店門口,還在為了大公夫婦平安躲過同夥手榴彈攻擊而沮喪。現在一抬頭又看到他們,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運氣這麼好。司機慌忙想打倒檔,車子發出嘰嘰嘎嘎的抗議聲,這時大公也抱怨起延誤。普林齊普得到千載難逢的機會。他拔出手槍,向車子走去,眼裡閃現一絲狂熱。他扣下扳機。一槍,兩槍,然後斐迪南的人馬才把他壓制在地。蘇菲轉頭望向丈夫,他脖子上有個大洞,血流不止。他則回望愛人漸無血色的美麗臉龐,高喊:「蘇菲!不准死!為我們的孩子活下去!」兩人都沒有意識到有另一枚子彈擊中目標,蘇菲的腹部也中彈了。兩人不到一小時便雙雙殞命。

這起悲劇引發了一連串事件,全世界歷來最慘烈的戰爭最後因此爆發。截至一九一四年夏天,幾個高度軍事化與工業化的歐洲國家的互動,已經顫顫巍巍到了一觸即發的程度。暗殺行動就是火花。第一次世界大戰造成四千萬人傷亡,不僅破壞了歐洲經濟,更造成無法想像的人道慘劇。德意志帝國也將因此屈服。

威廉二世在「霍亨佐倫號」接獲暗殺事件的消息。到了夏天,皇帝就喜歡乘坐這艘皇家遊艇短途旅行,到挪威放長假的時候也會搭這艘船。一九一四年六月二十八日這天,他人在甲板上主持茶會,邀請高級軍官及其家屬出席。節慶活動中途,那封天注定的電報送達,捎來威廉的朋友法蘭茲.斐迪南大公橫死的消息。威廉即刻返回柏林以因應後續發展。從皇帝私下的說法,以及他在相關文件留白處的塗鴉來看,他顯然認為奧地利找人算帳實屬應然,也應該加以支持。他寫道:「要把塞爾維亞人處理掉,而且要快。」1外界往往把這句話解讀成他想發動大戰,但意思其實比較像是皇帝覺得奧地利與塞爾維亞之間最有可能的結果是一場地方性衝突,而非歐洲大戰。他的確問過普魯士戰爭大臣埃里希.馮.法金漢(Erich von Falkenhayn),姑且不論外交努力結果如何,軍方是否做好戰爭的準備;但他也迫切希望不要讓俄羅斯與其他歐洲國家涉入這個局面。他之所以同意開出知名的「空白支票」,也就是承諾出兵為奧地利助拳,背後就是這種戰略思維─為了嚇阻俄羅斯參戰,從而把戰爭範圍限於當地,他要動用全世界第二大(僅次於俄羅斯)與最先進的陸軍,為奧地利入侵塞爾維亞撐腰。他不是想讓世界大戰開打。其實,威廉對當前局勢仍感到老神在在,甚至在七月六日按原定計畫,帶著鍾愛的臘腸犬海克絲(Hexe)與達克斯(Dachs),展開前往挪威的夏季巡航。換作是巴望著人類史上最大戰爭爆發的嗜血好戰之人,應該不至於這麼放鬆。

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五日,威廉在「霍亨佐倫號」上巡遊。(八旗文化提供)
一九一四年七月二十五日,威廉在「霍亨佐倫號」上巡遊。(八旗文化提供)

威廉的軍事顧問們無疑預料到戰爭規模恐怕會更大。對此,好一點的幕僚接受了惡化的風險,壞一點的幕僚則是積極朝大戰邁進。多年來,參謀總長赫爾穆特.馮.毛奇一直主張歐洲權力平衡正在向東傾斜。這位童山濯濯的軍人自認是當代數一數二的戰略家,但與他同名的伯父(老毛奇)名氣太響亮,始終遮掩著他的光芒。影子卻如巨人般占據了他的心靈。老毛奇擔任普魯士陸軍參謀總長長達三十年,期間不僅打贏了一八七○年的對法戰爭,更讓軍隊經歷戰略與技術上的現代化。老毛奇的姪子打著「小」毛奇的派頭,攀比自己知名的伯父,認為一九一四年的局勢是自己發光發熱的機會。他告訴威廉,恐怖的俄羅斯「蒸汽軋路機」終將獲得壓倒性的軍事力量,到時候德國想反應也來不及了。因此在一九一四年七月,毛奇的建議就是「機不可失!」2軍方高層多年來說服自己,歐洲大戰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問題不是打不打,而是何時開打。

俾斯麥那四面楚歌的夢魘雖然已有時日,但仍然潛伏在軍方高層腦中,因此他們早就在計畫終將到來的雙線作戰了。一八九一年,阿爾弗列特.馮.施利芬(Alfred von Schlieffen)獲命出任參謀總長,他花了好幾年琢磨一份戰略,以因應對法或對俄戰爭─或者同時對兩者開戰。德國位於歐洲中心,對於該國經濟大有助益,但也容易遭到攻擊。等到一九○六年,施利芬被毛奇取代時,他的構想雖然經過多次修正,但原則始終不變:面臨終將到來的雙線作戰,德國要傾全力攻擊法國。然後,大部分軍隊將調往東線,面對速度較慢但規模更大的俄羅斯部隊。相較於施利芬,毛奇對法軍與俄軍的實力評價多少高些。他認為兩者的規模與動員速度都有進步。只要對手對於即將到來的戰爭多一分留意,計畫就會失敗,畢竟成功的關鍵在於時間,而法軍的強力抵抗將拖慢德軍速度,讓俄軍足以從另一側發動攻擊。在軍隊高層眼裡,唯一的、恐怖的結論,就是對法國先發制人,才是贏得歐戰的唯一途徑。

七月二十八日,皇帝結束遊船度假行程,回來才發現奧匈帝國已經對塞爾維亞宣戰。所有歐洲大國都循著外交舞碼採取反應。英國讓首相霍爾維格知道他們很難保持中立,如果情勢惡化,英國恐怕有義務支持法國與俄羅斯。俄國在七月三十日下達動員令,毛奇多年來預言的一切似乎就要實現。按照施利芬計畫(Schlieffen Plan)的思路,每分鐘都很關鍵。要是俄羅斯和法國有更多餘裕,德國將面臨一場難以取勝的雙線戰爭。搶先攻擊法國是唯一的方法。德國於是在八月一日對俄羅斯宣戰,兩天後又對看似跟巴爾幹的麻煩毫無瓜葛的法國宣戰。英國接著在八月四日對德國宣戰。第一次世界大戰已經開打。

《日耳曼妮雅》(Germania),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考爾巴赫(Friedrich August von Kaulbach)繪,一九一四年八月。(八旗文化提供)
《日耳曼妮雅》(Germania),弗里德里希.奧古斯特.馮.考爾巴赫(Friedrich August von Kaulbach)繪,一九一四年八月。(八旗文化提供)

「歡欣鼓舞。政府以高超手腕把我們描繪成受到攻擊的一方。」3帝國海軍內閣(Imperial Naval Cabinet)總長格奧爾格.亞歷山大.馮.穆勒(Georg Alexander von Müller)在日記中寫下這些話,顯見軍方高層對於所謂「守護之戰」,也就是主打「德國是被迫參戰」的立場,其實是種利己盤算的態度。就輿論走向而言,他們的論點可謂命中紅心。霍爾維格首相說服帝國議會與德國民眾,希望大家相信德國是受害的一方,算是相當成功。柏林等德國城市爆發大規模和平示威,但主要是在譴責奧地利,部分則是譴責俄羅斯是暗殺事件的始作俑者。歷史學家傑佛瑞.維海(Jeffrey Verhey)指出,說德國上上下下為開戰而歡欣鼓舞的說法,是一種必須破除的迷思。德國人感到焦慮,絕對不會狂熱到為歐洲大國政治犧牲生命,或是斷手斷腳。不過,對於局面吐絲結繭的防禦反應,確實塑造出某種寸步不讓的愛國精神,也就是所謂的「八月體驗」(Augusterlebnis)。漢斯─烏里希.塔莫爾(Hans-Ulrich Thamer)所言甚是,這是種「末日的威脅與希望,個人的期待與渴望的衝突大雜燴」,但是「是戰爭自己找上德國」,「讓祖國有機會自我證明」的想法,的確打動了很多人。

「守護之戰」的幻覺至關重要,必須盡可能維持下去。俾斯麥在一八七○年挑起普法戰爭時深知這點,一九一四年八月的政界當權派也是。如此一來,或許就能超克多年來困擾德國的內部紛爭、分裂與停滯,用鐵與血再次團結全體德國人。一九一四年八月一日對俄宣戰時,皇帝站上了皇宮的看台,直接對子民喊話:

感謝各位以往對我展現的敬愛與忠誠,那是一段前所未有的嚴峻時日。假如開戰,就再也沒有政黨!過去我也曾被甲黨或乙黨攻擊。但那是承平時期。現在我徹底放下了。我不再從政黨或宗教派別的角度思考;如今你我都是德意志的弟兄,也只能是德意志的弟兄。假如鄰國不改變,不讓我們得到和平,我便會祈求上蒼,願德意志利劍在艱困的戰鬥中勝出。

當時許多人都抱持社會達爾文主義世界觀,在這種脈絡下對德國發動攻擊,對這個國家而言實無異於生存之戰。祖國的存亡之前,微不足道的階級衝突、用何種方式敬拜,或是位於政治光譜的哪個位置,又有什麼要緊呢?到了一九一四年,德意志帝國已經存在超過四十年。大多數德國人在德意志民族國家中長大,「德意志」對他們來說是個理所當然的概念。過往幾代的史學家稱之為「一九一四年精神」(Spirit of 1914)。

的那種歡愉,恐怕是誇大其辭,但八月的戰爭所觸發的同袍情誼、歸屬感與傲然挺立的民族情緒,無疑相當普遍。威廉的政權因為開戰而獲得幾乎所有人的支持,只不過為時短暫。

*作者為德英雙國籍歷史學家,專門研究現代德國歷史。本文選自作者著作《鐵與血之歌:俾斯麥和威廉二世共舞的德意志帝國興亡曲》(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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