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下聲音的獨特旋律:《像螺旋一樣》選摘(4)

2023-12-0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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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雪落下的聲音有個獨特的旋律,澄淨空明卻又熾熱暗流,圖為示意。(資料照,野夥戶外工作室)

作者認為雪落下的聲音有個獨特的旋律,澄淨空明卻又熾熱暗流,圖為示意。(資料照,野夥戶外工作室)

莤草根在中秋節前後採收,灰汁媒染。差不多就是那個時候,工作坊的全部人,只來一次的要來不來的,都一起去到神宮寺老師在長野北部的娘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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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老師所說,這是行之有年的傳統,一開始只是在秋收農忙之際,神宮寺老師請一些最初的工作夥伴回娘家採收。山區的日夜溫差大,除了主力櫛瓜外,各式蔬果在那裡都可生長得不錯。只是後來,大家還是打著回去下田幫忙的名義,但更像是員工旅遊一般去鄉下打擾老人家一番。特別是最近幾年,在外國生加入以後,基本已經是給一些沒見過農田的歐美人農家樂體驗營了。

「不過楓葉每年都很漂亮就是了。」在車上吉川老師跟我和真珠說。

神宮寺老師的娘家十分寬闊,就算來了平常連工作坊都不一定塞得下全員,房間還是夠按男女國籍分得恰恰好。我和兩個歐巴被分在一房,不是日本的亞洲男生組。除了房屋,農地也大得嚇人。從橫越村子的唯一車道,一路到山腳之下都是他們家的。由任何一端往另一邊看過去,都遠到無法辨識站在另一個邊際的對方面孔。

來的時間似乎太早,山林的顏色已不復綠蔭生機,但離樹葉變紅還有段距離,荒苀宛若夏的臨終。山村的靜謐別有趣意,不同於京都極致內斂的寂靜,這裡的流動更像是無聲。耳朵所能辨識的,幾乎都太過於自然而無法被稱作聲音。在這樣反應緩緩擱淺在思考的世界,我們往著車道的方向,從山林側開始收割。陽光在白日用類似的路徑拂過工作時的肩頸,到了黑夜我們才回到室內。神宮寺老師帶著歐美人在餐廳裡喝酒,裡頭的電子音樂有時會傳到已經累倒在榻榻米上的被窩。

我們預計在此地待上一週,等到月亮不是圓形,便會返回工作坊的生活。老人家們端出各式只在電視節目上看過的鄉土料理,一盆一盆,從念得出日文的到完全不知道是肉是菜的。各個不知道和神宮寺老師有沒有親戚關係的老人在大家周圍,可能因為這幾年接觸慣了歐美人的熱情,居然會帶著微笑主動和大家攀談,好不似日本人。知道我家是那個有鄧麗君的地方後,紛紛感謝起在幾年前大地震時伸出的援手。

全部的作物趕在我們離開前的一天採收完畢。看著隔壁阿伯開著重機具過來,頓時感到無比荒謬,但內心著實有著難得的成就感。只是回頭一看,山頭仍是沒有一點紅色。

幾天下來本來就被招待得十分豐盛了,但最後一餐仍是太過誇張。和室的正中央立了人家營業在用的大蒸箱,長方形,超過四公尺長,不到兩公尺寬。面積大到可以劃分出蔬菜、菇類、肉類跟海鮮四個區域。所有人拿著碗筷在四周圍繞,直接從裡面夾取想吃的東西。雖然旁邊有附調味料,但光是農家等級蔬菜帶出來的清甜,就讓所有人驚訝不已。咬下一個叫作萬願寺甜辣椒的東西,被它的好吃驚訝到讓我想告訴真珠,卻發現她不在室內。

在吃到一個段落後,我離開屋子想找真珠。不在庭院,我走上斜斜的車道,盡頭是出這個山村唯一的道路,一條橫跨溪流的小橋。上面有個人影,披著一件感覺是鮮豔色彩的外罩。

神宮寺老師正站在那裡看著河水,手裡拿著杯子,看動作他才剛喝完裡頭的東西。我本來以為是啤酒,但走近才發現是個茶杯。我上去和他打招呼,他看來有些驚喜,開心地問我要不要喝茶,我才注意到他把整套茶具都帶了出來,坐在月影稀疏的橋墩上品茗。

我恭敬地接過茶杯,那香味很奇特,有花果茶的氛圍,又好像有種酸粗酸粗的感覺。我不知道為什麼是這兩個字,但就覺得是酸粗。

「小心燙。這茶很特別對不對?」

那熟悉的味道一入口,我就馬上知道答案了。自己泡的時候從來沒有泡成這麼香過,所以本來還很疑惑。

「土佐茶?」

「咦咦你知道,真是太厲害了。」老師喝了一口:「我真的太驚訝了,這茶我很喜歡,但接受度真的很低,特別是日本以外的人對這樣味道更是不熟悉。」他又喝了一口:「真的厲害。」他舉杯對我,我連忙有樣學樣的也對他舉杯。

遠處好似有個添水,那是種用竹節做成的裝置。長端在下,短邊朝上,水從上方流下積於短節,等筒部因滿載的重量如翹翹板往下掉落,其中的水傾倒而出,再歸位循環。叩響底下的石頭,清脆。久居此地的動物早已習慣黑暗中落下的聲音,大多不被驚擾。鳥群在月亮掛上山頭時振翅而過,澗谷的盈潤比深藍色還飽滿。山村的夜晚好像什麼顏色都有,明明就是個沒有明度的世界,但每個輪廓卻又清晰輕盈。

「我本來以為可以看到楓葉的。」我說。

「楓葉?可以啦,農事做完了,山頭自然就紅了。」老師很開心地回答我:「雖然我不太常在工作坊,但我知道你和真珠同學一直都有去那裡幫忙。」

「謝謝老師。」我說:「我很喜歡日本。」

老師笑得很開心:「吉川說他抓不準你的想法。」

「這樣啊?」我有點訝異:「我很喜歡老師。」

「他說他很想把你們兩個都留在工作坊。後來真珠自己來問,卻又反悔了。他說他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想說問你,但你好像回答的跟不懂日語似的。」老師幫自己跟我又都倒滿了茶:「這讓他在想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打算以後要在日本工作,但他又覺得從表現上來看不像。」他舉杯,我也跟上。

「你想待在這裡嗎?」老師問。

我沉默了一陣子,把頭稍稍抬起,手心按壓著胸口,再將視線朝下對準腳尖。

「我不知道。」

老師按了一個開關,是個攜帶式的熱水壺。沸騰的聲音和橋下的水聲混在一起,不論什麼溫度,水都在翻騰著。

「真抱歉你在日本的這陣子我沒怎麼出現在工作坊,但跟著吉川也能學到很多東西。」

「我很喜歡兩位老師,只是,」我停頓了一下:「總覺得兩位老師的個性相差好多。」

神宮寺老師大笑。

「我們在年輕時雖然想做的事情不同,但看到了很類似的東西。」老師說:「我們有很多共通點,除了專業的部分,還有許多喜好。像吉川他也很愛喝茶,他家裡有幾塊上萬的茶磚一直捨不得喝。」

竹做的添水又斟滿了清水,聲答山阜。

老師的笑容持續,卻在裡頭嘆了一口氣:「真希望你們有機會看到三、四十年前的日本,那時的我們還保留著很多真的很特別的東西,但現在,真的都被外面的東西沖洗乾淨了。」

「不會的老師,我來這裡還是有感受到很多很特別的東西,我覺得是日本才有的。」

老師笑著搖搖頭,沒有繼續說下去。

那個晚上,我夢見了年輕的神宮司老師和吉川老師,兩人有說有笑地幫楓葉漆上莤草的染料。我走上前想幫忙時發現,整片森林已然陷入大火。旁邊的眾人使勁地把我們拉上逃離山間的巴士,風景快速地在車窗外倒退。山頭連綿,淺絳、今樣、深緋、燕脂、蘇紅、紅鳶、唐茶、錳腮、鶴頂、妒嬌,黑煙壓境,分不清是葉紅還是熾焰。因燃燒不斷舞動的世界裡,似乎看得到其中有個渺小的身影。真珠佇於風勢強勁的山頂,在光和呼喊聲中,像是滴到清水裡的染料暈開。

昨日才降過寂靜的大雪,闇啞的低溫裡,這個在賞楓和賞櫻時的熱點顯得十分清淨。從停車場到山門之間要走上一小段不短的階梯,界隈兩邊被冬季的枯樹巨大地包圍住,不難想像夏日鬱綠成片時是何種程度的療癒。我們那日離開寺院時天色已漸暗,枝頭被月亮柔和的光芒侵犯時驚擾了上面的烏鴉,振翅飛起,白靄的山景裡迴盪著牠們的叫聲。道路旁邊的黑暗彷彿也因此興奮地流動,在真珠要踏下最後一階時,一隻小鹿從林子衝了出來,把我們都嚇了一跳。

太平山下雪了(圖/取自太平山國家森林遊樂區 粉專)
白靄的山景,圖為示意。(資料照,取自太平山國家森林遊樂區粉專)

最後一次看到吉川老師,是真珠、老師和我三人一同前往常照皇寺的記憶。隔天真珠就要返國了,但她說她還沒開始整理行李。

「好冷。」真珠說。

「對啊,不過妳回家應該會更冷吧!」我學她把雙手舉起來搓熱。

她聳肩。

老師在和住持談話,我和真珠並肩坐在大殿前。沒有預告的,遠望之處重雲騰轉,天空降下綿密不止的大雪。本在三人登階而上後略微露出石階原本的黑色,也在剎時之間陷入多重的群白之中。雪花遮擋了所有山形,視線裡常夜燈的形狀,也漸漸和白銀包裹的杉木混淆。我和她彼此又靠近了一些。

「我媽教過我,覺得冷的時候,閉上眼睛。」我說。

「你要偷親我嗎?」

「閉上眼睛,然後想像有一條線在妳的血液裡。」

她乖乖照著我說的做。

「線跑過妳的腦袋,妳的肩膀,妳的肚子,現在,跑到妳的手掌裡。試著握住它,感覺那條線的感覺。」

她握緊雙拳。

我們的額頭輕輕靠著,不知道誰會先睜開雙眼。

住持和老師從殿裡走了出來。

「唉呀,好大的雪啊!」住持說:「諸位待一會兒再走吧?」

「是,待會兒。雪太大了。」老師說:「不好意思,再叨擾了。」

「山裡的雪感覺跟城市不一樣,特別漂亮。」真珠轉頭和住持說道。

「雪到哪裡都是雪啊,就和這山不管何時都是這山。」住持微笑地回應:「不一樣的是施主您啊!」

雪落下的聲音有個獨特的旋律。澄淨空明,卻又熾熱暗流。不知道什麼時候,那個溫度接觸到我們琉璃般的內心。觸碰到的一瞬間,久藏於記憶的水氣便迅速凝結,在表面形成花碎般的結晶。

「唉呀,你這人怎麼這樣,把我學生給弄哭了。」吉川老師搖著頭對住持說。

白皚的山頭與河谷間,隱若於形的歌聲在道和林的縫隙散步著。好似溪底淡湛反射而出的光,長夜同如白畫,日麗和月皎都躲身於暮晨深處的空檔。季節的結束意寓開始,抬頭看向陰靄的天空,沒有風,雪靜靜地,靜靜地,靜靜地。

《徒然草》:「風も吹きあへずうつろふ人の心の花に」

20231201-《像螺旋一樣》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像螺旋一樣》立體書封。(印刻提供)

*作者吳佳駿,曾獲台積電青年文學獎、林榮三文學獎、台積電文學賞、葉石濤短篇小說獎等。本文選自作者最新短篇小說集《像螺旋一樣》(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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