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國泰航空到你喝的可口可樂:這個家族是香港繁榮幕後的真正贏家

2024-01-20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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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約克(John Kidston Swire)與國泰航空機師合照(圖片來源:太古集團官網)

施約克(John Kidston Swire)與國泰航空機師合照(圖片來源:太古集團官網)

英國政府於一九五○年一月六日正式承認新政權。只是令人困惑的是,位於新首都的北京當局並沒有對此作出任何回應。反之,北京拒絕承認英國或其他北約集團外交官的地位。一九五○年年底,中國的「中國人民志願軍」參加韓戰,情況進一步複雜化,隨著衝突持續到一九五三年,衝突似乎隨時可能再擴大,英國官員不禁思忖,一旦衝突發生,該如何處理英國船上的中國海員這類問題。自一九四八年起,他們一直在馬來亞對抗以中國共產黨為主的叛亂。香港的安全與否引發極度焦慮。像太古這樣的公司當然想知道在暴力接收似乎有其可能的情況下,對殖民地進行大量投資是否明智,不過這威脅將會過去,因為新政權似乎願意等到其他時候再逼他們做出決定。但殖民地發生的事件也有可能引發跨境反應,一直是這段歷史的一個特點。接下來也還是如此。一九四八年一月,在抗議香港警方試圖驅逐九龍寨城(Kowloon Walled City)非法占住者所引發的騷亂中,太古廣州辦事處慘遭燒毀。內戰本身給殖民地帶來了大批人潮。在實施邊境管制的一九四五至五一年間,共有一百四十萬難民前來殖民地避難,在接下來的十年又增加了四十萬多人,其中包括許多對香港經濟有重大影響的企業家。他們帶來了技能、資金,有些人還帶來了他們的資產,船隻也不例外。香港如今踏上了成為冷戰飛地和製造業奇蹟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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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正式建立外交關係時已經是一九七二年,而英國駐北京特使自一九五四年起才得到某種承認。在此同時,新政府在鞏固對大陸的控制,征服華南和西南地區,將國民黨軍隊趕出海南島,並發動一場血腥的「鎮壓反革命分子運動」,在一九五○年三月屠殺七十多萬人後(遠遠超過政府要求的人數),並沒有針對在中國的外國商號制訂任何具體政策。新政府對他們提出的唯一規定是:要求他們繼續運作,而這變得越來越不容易。

如同其他外資公司,太古公司在中國的利益實際上被挾持直到最終倒閉。起初,董事和經理們認定,共產黨得勝後商業生活將重新啟動,而且可能會隨著其利益而繼續發展。一九四九年六月,太古甚至認真考慮是否能讓國泰航空經營香港到上海的航班。儘管提升競爭力和效率(以便獲得收入)的經營過程日漸遭遇阻礙,他們仍被要求繼續僱用員工,而且要保持他們的設施處於穩定作業的狀態。政府對他們課徵各式各樣的新稅。最終,甚至出售任何多餘的物品都需要官方許可,在某個請求中,要賣的是十六張書桌和桌子、三個吊扇和八臺舊打字機(因為需要打字的文件越來越少了)。中國在答覆這份瑣碎的清單上延宕多時,太古還為此拜訪英國大使,請他協助以得到回覆,任何答覆都好。公司的現款短缺。於是開啟了「中國消耗」(China drain),太古在一九五四年初時,每個月要拿出一萬英鎊從香港匯入中國。而為了保持資金流動,外國員工被禁止離開中國,有些人在正式申請出境簽證後多年都還不能離開。個人得對他們的公司負責,這也包括對行政或技術錯誤負責。這段被稱為「人質資本主義」的時期,以太古為例,持續了五年,等到太古離開中國時,其他大企業也紛紛設法脫身。到了一九五七年,只剩下殼牌和香港上海匯豐銀行屹立不搖,它們是英國勢力進到上海一百一十四年的最後遺跡。

回顧公司這些年的經歷,談判最終退場的約翰.馬奇(John March)把共產黨上臺後太古處理其業務的過程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一段鞏固期,然後從一九五二年尾聲起,是一段控制期,然後從一九五三年秋天開始,是一段「不耐煩」期。在第一階段,勞工被鼓勵與管理層對抗,而管理層被迫承認並處理勞工的不滿,同時開始出現防止公司以任何方式緊縮開支的障礙。公司需要以某種方式滿足提高的員工成本。戰後的經濟危機使上海的勞資衝突持續不斷,太古的企業自然也經歷了這一切。因國民黨空襲而加強的封鎖,進一步損害了經濟。現在,有組織的勞工站在政治上極有利的位置討價還價。太古公司在一九五○年告訴上海市勞動局,你沒有權利為「私營企業」設定薪資水準。勞動局回答,有的,我有權利,並命令太古滿足海員工會所提出的加薪要求。在第二階段,共產黨幹部開始在公司內部、同時從公司外部行使更大的權力,控制勞工的工作熱忱,並限制管理者的選擇權。到了第三階段,壓力變得如此之大,以至於太古公司徹底結束在中國的業務。共產黨的諸多策略也是針對中國人開的公司,外國企業在某種程度上還沒遭到共產黨對付私營企業的全力打擊。這並沒有讓他們的企業生存變得更容易。公然徵用的情況不多(可是所有的躉船,在航行時代倖存的那些船,都被接管了,天津一些「未使用」土地被接管,然後太古輪船的倉庫和財產於一九五三年二月在廣州被沒收了)。影響整個過程、也支撐著中國政策的的一個因素是,在某些情況下,最初,沒有替代員工幹部或任何代理商可以接管這些複雜的既定利益。可是有些事一旦準備好,變化的步伐就迅速加快。在此期間,有個被員工形容為騷擾的不變政策。例如,一九五三年年底,有人指控太古說它一九五一/五二年在上海的一些活動是非法的。(交叉融資「一般太古利益」和太古貿易有限公司的收益是很容易被攻擊的要點。)一組調查人員隨後來到辦公室,「翻閱搜查文件數週,搬走好幾捆的信件,並嘀咕著應該懲罰那些破壞國家經濟的人。」

有些分行保持自籌資金,靠租金賺取收入,不過一旦當局決定逐漸提高他們的成本時:租戶會被責令不要付租金,不然就是租賃協議續約的審理結果遲遲沒有下文。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上海結束其保險業務後,分行花了十八個月,經歷一輪又一輪令人疲憊不堪和工會的談判,終於資遣了十六名如今閒置的員工。當一名經理拿到他的出境簽證並離開時,公司這才得知,公司被要求雇用在他離開後成為冗員的家僕。當局下令,承包商的員工也必須記在公司本身的帳簿上。太古花了一年半的時間,才遣散四個沒有餐廳可服務的餐廳管家和兩個沒有車可開的司機。一九三九年,日軍攻占武漢後,有三百五十名海員在武漢被遣散,他們提出對一九四九年後退休補助金的索賠。那些還有事可做的員工,嚴格謹遵自身的確切職責,並拒絕承擔任何其他職責。上海的太古倉碼頭在一九四九年五月後的三年內都沒有船舶停靠,但公司仍被要求繼續僱用四百三十九名員工,並支付他們薪水。公司每年要花十萬英鎊在這些人事成本上。一九五一年九月、一九五二年四月和六月提出關閉永光油漆公司的申請直接遭忽略。最後一次的申請還包括關閉太古倉碼頭,以及結束太古貿易有限公司和太古糖廠的上海業務。一九五二年十一月,關閉太古倉碼頭的進一步請求終於得到回應。地方當局這會兒顯然準備好了,而且已經組建了接替其業務的碼頭公司。一九五三年二月二日,公司關閉,資產轉移。同時,對油漆工廠的員工「超乎尋常的思想灌輸」,也被認為是即將在那裡展開談判的前奏。一九五三年七月二十九日,經過艱難的談判,在談判後期階段,中國當局命令公司的銷售代表指示客戶,不要再購買他們公司的產品,也不要償還對該公司的債務,永光油漆公司的廠房和所有資產及人員全數移交給一家中國企業。

如果說太古及其旗下公司的業務受到的影響顯著,這段時期所承受的壓力則是讓員工深感疲憊。糾紛可能導致他們被困在辦公室裡直到深夜。他們的對話者常跟著他們回家,繼續先前的爭論。警方恣意傳喚他們接受訊問。一九五○年九月,汕頭代理商馬丁.施派爾(Martin Speyer)被警方關在拘留室超過三週,由此可見他們多麼容易淪為小題大作的受害者。這有一部分起因於國民黨攻擊安徽號的餘波。搶救作業期間留在船上的基本必要船員在遭到攻擊時,拋下安徽號,坐上救生艇,救難拖船則是逃回香港。船員的救生艇在登陸的過程中沉船,不過人員皆平安,隨後他們前往汕頭。航海局命令施派爾交出船隻文件,在他看來,這是為難人又毫無意義的事,還要他解釋為什麼文件上的名稱和船名不符。在這件事成為爭議點的同時,救難拖船未經授權便離開,還有漢陽號帶著標準的七名武裝海盜警衛抵達港口,也引發爭議。儘管那七個人在香港警隊的紀錄上,的確被登記為武裝海盜警衛。這些人立即被逮捕,人在船上的他們被視為非法進入中國,他們的武器被視為非法持有,而他們和殖民地警察的關係形同對中國主權的侮辱。九月二日下午,施派爾被捕,關押在汕頭市公安局,針對這些罪名接受數日審訊,並在案件移交省政府商討之際,持續拘留至月底。為了以最簡單的方式解決問題,施派爾迅速又明智地簽署了一份「認罪書」和道歉聲明──一些疑點,像是警衛的身分等,已經得到充分的澄清。

這情況還不是最糟的。一九一四生於上海的施派爾是布匹商之子,關押期間,他閱讀、學習中文,獲准面會下屬經理莫里斯.秦(Maurice Ching),以這種方式處理公司業務,還讓人從他家送餐到公安局。他表示,他「沒有受到太多磨難」。香港大班認為,他的態度「非常和藹寬厚」。施派爾晚年會在澳洲的公司晉升到上位,但他從來不被認為是個有耐心的人:他的態度和藹是因為他知道,他的信很可能被攔截。海盜警衛過得就比較辛苦。他們接受「教育課程」,他們在自己的「認罪信」裡陳述,「我們現在完全意識到,我們錯在被帝國主義者煽動,破壞航運規定。」施派爾被罰款三億元人民幣(當時約為三千英鎊),並在六個月後離開中國。廈門經理R.D.莫瑞爾(R. D. Morrell)於一九五一年三月離開。整個地區仍是內戰前線,國民黨控制的金門島離海岸不到一哩。自從無意間闖入禁區遭逮捕拘留一夜後,過去的十二個月裡,莫瑞爾根本不敢離開辦公室或鼓浪嶼的家。他感覺自己就像被監禁,內心焦躁不安。一九五四年一月在天津,希德尼.史密斯(Sidney Smith)在被辱罵並威脅要占領公司辦公室後,在人民法院外的爭吵中被撞倒,失去意識,當時,前太古輪船海員的家屬正透過法院向公司索賠。

換個角度看,施派爾、莫雷爾和希德尼.史密斯已經算好過了,而他們之後對此也了然於心。中國員工承受的壓力比他們大得多。姚剛(Yao Kang)從後來的北京大學畢業後,於一九四八年四月加入在上海的太古。一九五一年年初,先後在香港和倫敦受訓的姚剛被委任到上海辦事處;在倫敦時,他曾擔任沃倫葬禮上的香港辦公室代表。從抵達中國的那一刻起,他就受到懷疑,被要求向當局提供生平紀錄,而且開始工作後就固定受人監視,他的廢紙簍在每天工作結束時都會被翻遍,他的房子遭到搜查,他的日常活動受到監視。但至少他的房子坪數大,比姚剛這些後輩住的房子要大得多。這是公司策略,將員工分散在當時相當龐大的地產中,以防非法占住者。姚剛身為海歸人士,曾在外國公司工作,又畢業於外國大學,甚至在家庭背景和人際網絡被納入考量之前,就已具備了三重嫌疑。住處也證實了對姚剛不利:房裡很多地方是關閉的,但當調查人員快速搜查時,他們發現有證據顯示,這裡以前安置過一名居高位的戰時通敵者。那汙點不請自來地附在姚剛身上。他的妻子旋即尋求返港許可。

姚剛的工作有一大部分是盡可能轉移稅務機關和警方對公司的指控──譬如在海外接受英鎊付款的權宜之計,如今成了一種負擔──因為它被指控是為了幫助公司逃稅。最黑暗的時期是中共發起運動打擊貪腐、逃稅和其他經濟犯罪,通常被稱為五反運動。這也有助於恐嚇都市的中產階級。公司裡有一名資深經理受到「嚴厲的訊問,然後被迫供認」公司使用戰爭結束時接管的日本原物料,也承認有貨幣「犯罪」的行為。另一個經理「在幾個小時內,接受了兩次嚴厲訊問」,現在「被推到輕生的邊緣」。更殘酷的是,「他的其中一名摯友謀殺了他的四個孩子和妻子,然後自殺了。」上海發生了大規模的自殺事件。一份轉交給外交部的便條,不帶評論地記錄一名男子剛從附近的建築物跳樓,在太古公司的前門附近墜落身亡。儘管危機一波波,鶴唳風聲,事實證明,姚剛、汕頭中國經理莫里斯.秦和上海副經理馬存彝(Ma Zung Yee)等人的機敏、不屈不撓和務實,對公司從中國脫身至關重要。

收掉上海分行一事早在一九五二年三月就討論過:隨著五反運動展開,上海的條件「變得令人完無法容忍」,不過其他分行被認為可能還會堅持下去。一些實際困難阻礙了倫敦總部思考這個問題。其中一個困難是和在中國的員工通訊。香港和上海可以透過電話聯絡,但所有人都知道,電話並不安全,因此任何舉動都必須小心翼翼地提前準備。姓名在書信與電報裡以粗略的代碼取代。第二個困難挑戰更大:真正找到可以談論的人的困難。一九五三年三月,約翰.史考特在報告中提到,前上海經理比爾.雷─史密斯(Bill Rae-Smith)發現,「根本見不到比辦公室小弟層級更高的人」,就算他們見到了高層,也不可能得到一個決定。但在一九五三年秋天,上海經理德瑞克.德索斯馬雷斯.凱里(Deryk de Sausmarez Carey)所寫的一份備忘錄「透過一條安全且迂迴的路線」傳到了香港。凱里評估了到目前為止的情況,建議關閉上海辦公室,借用他直言不諱的說法是「快逃政策」。「我了解,」他寫道,「帝國不是建立在失敗主義上,但在共產主義統治下,沒有冒險的餘地。」隨後,這位在多間分行累積二十年經驗的資深太古人指出,這也是一個民族主義的問題。事實上,凱里認為,

中國民族主義猖獗。而這股熱潮並非前所未見。它代表激盪了整個世紀的運動臻於成熟,但這一次,它有專心致志的領導層和一份使命感。93

所以在一九五四年五月上旬,喬克.施懷雅視察香港期間,在日記裡簡短寫下:「如果可能,決定全面退出中國。」安排入境簽證雖花了一些時間,但約翰.馬奇在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日以新任經理的身分抵達上海,其職權非常明確:他將關閉一切太古事業。在中國經營了近乎九十年之後,太古集團最終認定,繼續堅持下去不會有任何收穫。公司需要找到一種方法清算資產並償還負債。目標是在三月達成全面協議。

太古集團與現代中國書封(圖片來源:麥田出版)
太古集團與現代中國書封(圖片來源:麥田出版)

本文獲授權轉載自麥田出版之太古集團與近代中國:十九世紀駛入中國的英國商人,未經同意不得轉載。

撰文/畢可思(Robert Bickers)

責任編輯/周岐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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