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那娃之梟飛起來,而且折回來了:《自由》選摘(1)

2023-10-30 05: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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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9年11月12日,民眾歡欣鼓舞地慶祝柏林圍牆倒塌。(AP)

1989年11月12日,民眾歡欣鼓舞地慶祝柏林圍牆倒塌。(AP)

在我擁抱史達林之前,我早幾個月就見過他的肖像走過首都街頭,慶祝五一勞動節。每年都有這場遊行。電視轉播會提前開始,南斯拉夫電視台也沒有體育節目可看,表示我不必和爸爸搶奪電視螢幕的使用權,可以看完遊行再看布偶戲,然後看一部兒童電影,再穿著新衣出門散步,買冰淇淋,最後找城裡唯一的攝影師拍張照。他通常就站在文化宮附近的溫泉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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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〇年五月一日是我們最後一次慶祝勞動節,也是最開心的一次。也可能因為是最後一次,所以才那麼開心。客觀來說,那不可能是最開心的一次。為了購買日常用品而排的隊伍愈來愈長,店裡貨架感覺愈來愈空。但我並不介意。我之前對食物很挑剔,但我現在長大了,不再埋怨只有廉價的羊乳酪,沒有更好吃的黃乳酪,也不再嫌惡舊果醬,吵著吃蜂蜜。「道德第一,食物其次,」奶奶開心說道,我也學會了這樣的態度。

一九九〇年五月五日,科圖諾(Toto Cutugno)在扎格雷布以一首〈團結,一九九二(Insieme: 1992)〉拿下了歐洲歌唱大賽冠軍。憑著《在家說外語》教會我的東西,我聽得懂歌詞,因此也隨著副歌旋律在腦中哼唱:我們愈來愈自由/一切不再孤單,不再是夢/我們愈來愈團結/把手給我,讓我帶你一起飛/一起……團結,團結歐洲*。兩年後我才發現,我一直以為這首歌是在讚揚社會主義理想為全歐洲帶來自由與團結,結果是在講馬斯垂克條約,而且自由市場很快就因為這個條約變得更牢不可破。

與此同時,歐洲仍然被各種「流氓」把持,暗中破壞公共秩序。那年稍早,波蘭退出華沙公約組織,保加利亞和南斯拉夫共產黨投票放棄一黨專政,立陶宛和拉脫維亞宣布自蘇聯獨立,蘇聯部隊進入巴庫鎮壓亞塞拜然人示威遊行。我無意間聽見爸媽在談東德「自由」選舉,便開口問我爸爸:「不自由的選舉能選什麼?」他似乎不喜歡這個問題,只想改變話題。「曼德拉獲釋了,」他說:「妳是不是很開心?」

來我家的訪客加倍了,甚至連狄雷克蒂沒有轉播足球賽或音樂祭時也會來。爸爸媽媽開始早早叫我上床睡覺。隔著客廳裡的煙霧瀰漫,隨手捲菸的客人個個都成了幻影。

我發現爸媽低聲歡迎訪客時,語氣裡雖然帶著驚訝,但沒有受威脅的感覺。所有人都面帶微笑,拍拍我肩膀,問我在學校過得如何,班上有沒有誰比我出色,我有沒有繼續用成績讓黨以我為傲。我總是點點頭,跟他們分享我的好表現。

那時我剛成為先鋒隊員,比同學早了一年。我之前被選中代表學校在二戰英雄陵墓前獻上花圈,現在又負責宣讀忠黨誓詞,朝會時站在全校師生面前,嚴肅高呼:「恩維爾的先鋒隊員們!準備好為黨奮戰了嗎?」「隨時都可以!」先鋒隊員齊聲大喊。爸爸媽媽為我的表現感到驕傲,還帶我去海邊度假作為獎勵。

那年夏天我去參加先鋒營,在那裡待了兩週。每天早上七點起床鐘響,儘管早餐的麵包捲吃起來像橡膠,但餐廳裡分麵包捲的女士們都很親切,甚至很溫柔。早上其他時間,我們會在海邊度過,曬太陽、游泳和踢足球。午餐時間,我們會排隊領飯、優格和葡萄,吃完就回房午休或假裝午睡。下課鐘是傍晚五點。下午我們會打乒乓球或下棋,然後分成不同的學習小隊:數學、自然科學、音樂、美術和作文。晚餐是蔬菜湯,我們總是囫圇吞完,趕著到外頭去搶露天電影的位子。晚上我們會聊到很晚,結交新朋友,年紀最大、最勇敢的先鋒隊員會談戀愛。

白天我們都在比賽,比誰最會理床鋪,誰吃飯最快,誰游最遠,誰知道最多首都,誰讀過最多本小說,誰會解三次方程式,誰會最多樂器。老師費盡心血一整年,教我們社會主義團結一心的大道理,那兩週完全被我們拋在腦後。營隊開始沒幾天,上頭就不再勸阻我們競爭,而是按年齡設定規範。賽跑、模擬奧林匹克運動會、詩歌比賽都由上頭統籌,後來更成為營隊生活的基本,只有反動的小資產階級分子才會拒絕參加。兩週結束後,孩子們回到家,身上至少都有一枚紅星、一面小旗子、一張獎狀或獎牌,就算沒有個人獎,也有團體獎。我每種獎勵都有拿到。

我在營隊度過的那兩週,是先鋒營最後一次開辦。我拚了命才拿到的先鋒紅領巾,很快也從我天天圍去上學的寶貝,變成我家拿來擦書架灰塵的抹布。紅星、獎牌、獎狀和「先鋒隊員」的頭銜,不久也將變成博物館裡的文物、來自上個時代的回憶,變成某些人在某些地方經歷過的過去。

那趟海邊度假是我家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家人旅行。從此國家不再發放度假券。那年五月一日是工人階級最後一次上街慶祝自由與民主。

一九九〇年十二月十二日,我的國家正式宣告改為多黨制,並將舉行自由選舉。當時距離羅馬尼亞總統西奧塞古處決時高唱〈國際歌〉還不到一年。波灣戰爭剛剛開始,而不久前才統一的柏林,已經能在紀念品店買到柏林圍牆的碎片。那一年多即使發生了這些事件,我的國家仍然不受影響,就算有也只有一點點。米那娃之梟飛起來了,而且一如往常似乎忘了我們。但這回她記得了,折了回來。

社會主義為何會走到盡頭?幾個月前,諾拉老師還在倫理課上向我們解釋,社會主義並不完美,它的到來和共產主義不同。社會主義是獨裁,她說,是無產階級專政。但這和主宰西方帝國主義國家的資產階級專政不一樣,顯然更優越。在社會主義制度下,國家由工人掌管,而非資本;法律是為工人的利益服務,而非只想追求利潤的人。但她坦言社會主義也有問題。階級鬥爭尚未結束,我們還有許多外敵,像是蘇聯,對方早就放棄了共產主義的理想,變成霸道的帝國主義國家,只會派坦克碾壓小國。我們也有不少內賊。那些曾經有錢、如今失去所有特權與資產的人,不斷密謀推翻工人統治,因此必須被懲罰。不過,無產階級終究會獲勝。諾拉老師說,只要人民在人道的制度裡長大,小孩接受正確思想的薰陶,他們就會被感化。階級敵人會愈來愈少,階級鬥爭會減弱,而後停止。這時,共產主義才會真的開始。而這也是共產主義優於社會主義的原因:它不必用法律懲戒人,而是徹底讓人獲得解放。共產主義並不像我們敵人所宣傳的會壓迫個體,而是自有人類以來,頭一回讓人完全自由。

我一直以為沒有什麼能比共產主義更好。我每天早上醒來都希望做點什麼,好讓共產主義快點實現。但一九九〇年十二月,曾經遊行頌揚社會主義、立志奔向共產主義的那群人,卻上街要求結束這一切。人民代表們宣稱,他們在社會主義底下知道的只有暴政與脅迫,而非民主與自由。

《自由FREE》書封。(圖:作者提供)
《自由:在歷史盡頭長大成人》書封。(圖:作者提供)

*作者蕾雅.烏琵(Lea Ypi),倫敦政經學院政治理論教授及澳洲國立大學哲學系兼任助理教授,專長領域為馬克思主義與批判理論,目前在倫敦生活和工作。本文選自作者著作《自由:在歷史盡頭長大成人》(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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