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願去剝皮也不要當織布工:《穿過了》選摘(3)

2023-10-24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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紡織曾被視為女性專屬的工作,圖為示意圖。(Wikipedia/Public Domain)

紡織曾被視為女性專屬的工作,圖為示意圖。(Wikipedia/Public Domain)

考古史上第一塊完整無缺的布料跟上述在喬治亞祖祖瓦納洞穴發現的微細殘留物一樣,成份也是亞麻。1988年,考古學家在土耳其查耀努(Çayönü)遺址挖掘時,發現一小塊亞麻布包覆在某個鹿角材質的工具手柄上,由於它與骨頭中的鈣接觸,因而奇蹟似地保存至今。經過放射性碳測定,這塊布的年份可上溯至西元前七千年。當地植物種子的分析結果顯示,該片布料的亞麻與喬治亞洞穴布料纖維使用的野生亞麻不同,是經過馴化的品種。世界上最早的農民是在中東底格里斯河上游種植小麥及大麥的居民,他們也馴化了亞麻,跟糧食作物一樣種來當作製衣的原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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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伯認為,直到青銅器時代(於西元前3千年始於近東)之前,織品生產在幾乎所有人類社會中都是女性的工作。很大一部份的原因在於紡織這項活動不會妨礙育兒,也不像狩獵那麼危險,可以將小孩安全地帶在身邊。到了西元前1千2百年左右的青銅器時代晚期,貿易及專業分工日益興盛,男性也開始從事織造,但不是自家使用,而是為了謀利(若受人奴役,就是替主人賺錢)。大約在西元前1千5百年,古埃及的男性開始織造有圖案的裝飾性布匹,為此他們使用直立式的織布機——也就是現在的掛毯梭織機——來生產昂貴的圖紋織品,定出適當的排列方向,避免歪斜。當時埃及地區的女性用水平式織機製作素亞麻布的歷史已長達3千年之久。

或許就是因為這種與女性根深柢固的關係,織品在考古上往往不如其他種類的古文物受重視。此外織品腐爛分解的速度也相當快。然而實際上,若有幸保存下來,反而是這種低人一等的地位讓它們受到冷落,面臨在歷史上徹底「被消失」的危機,但若稍加注意,是可以輕易避免的。這幾乎就是考古史上年代最久遠的亞麻衫的命運寫照。這件衣服是在埃及塔爾汗(Tarkhan)的第一王朝陵墓出土的,年代在西元前3千年左右。1912至1913年間,英國考古學家威廉.馬修.弗林德斯.皮特里爵士(Sir William Matthew Flinders Petrie)在該遺址探掘時挖出許多亞麻布料,這件衣服也是其中之一。他將它與發現的文物放在一起。這件塔爾汗服後來被收藏在倫敦大學學院,裝在貼著「喪葬用布」的儲存容器內,無人聞問,任其崩壞。直到1977年,2位女研究員將它挖了出來,才發現大有學問:那是一件精心製作的襯衣,有著繁複的褶皺設計,讓手臂可以舒適地移動伸展,同時貼合身形,展現輪廓。

栽種亞麻來製作布料是歐洲最古老的人類活動之一,尤其是在德國萊因河西岸的萊茵地區(Rhineland) 。考古學家在瑞士伯恩西部侏羅山脈(Jura Mountains)諾沙泰爾湖(Lake Neuchâtel)沿岸的新石器時代農業聚落中發現亞麻織品,其製作手法相當精良:這些住在瑞士湖濱的石器時代紡織者將果核穿洞,仔細縫在織著條紋的織物上。這種編織文化沿著萊因河一路傳到低地地區。

古羅馬作家普林尼(Pliny)在西元一世紀觀察到,日耳曼婦女都會織造亞麻布並做成衣服穿。到了九世紀,歐洲有許多地方種植亞麻,但從今日瑞士西部一路延伸到萊因河出海口的走廊地帶是最古老的大規模商業亞麻及亞麻布生產地。中世紀晚期,日耳曼地區生產的布料幾乎銷遍整個歐洲,產量在全世界無人能敵。

法國19世紀畫家富阿斯(Guillaume Fouace)1881年的繪畫作品,描繪當時自動化技術興起,手工紡織沒落(Wikipedia/Public Domain)
埃及地區的女性用水平式織機製作素亞麻布的歷史已長達3千年之久,圖為示意圖。(Wikipedia/Public Domain)

但就在這時候,亞麻織工成了社會上某種奇怪偏見的受害者。中世紀德語有句話是這麼暗諷的:「寧願去剝皮也不要當織布工。」另一項聽了讓人毛骨悚然的流行語則說,紡織工比那些「把梯子抬到絞刑架上的人」更可惡。歷史學家認為,織工之所以被惡意中傷,是因為他們在當時雖已專業化並組成行會,但仍無法阻止自製的亞麻布品進入市場。行會組織在十二至十五世紀之間大量興起,遍及歐洲各地,但許多製造用來交易的物品——比方說紡織品及肥皂——直到十九世紀為止也都能在家自行生產。行會針對入會資格、培訓方式、製造品項及商品交易的方式等制定繁雜的規則,目的主要是為了將專業生產與家庭自製區分開來。亞麻織造這項工作遲遲未與家庭脫鉤,人人皆可自行生產——也是一般行會常見的包袱——更是使該行會蒙上污點。

17世紀,各行會面臨原始資本生產模式帶來的全新壓力。為了找尋更便宜的布料銷往外國市場,業者到中歐農村探察門路,以現金向農戶收購商品。農村家庭從此變成外銷布料的生產中心,成為行會的主要競爭對手。這些家庭業者能夠以低於都市織匠的價格出售,是因為他們可以不受規範,盡情使喚家裡的人力;加上本身從事農業生產,就算收入不足以打平生活成本,也不致於斷炊。

行會組織與農村生產體系之間緊張的關係最後演變成公開的敵視對立。1620年代,亞麻行會成員集結起來進軍農村,攻擊競爭對手,放火燒毀他們的織布機。1627年2月,德國齊陶(Zittau)行會的師傅襲擊奧德維茨(Oderwitz)、歐伯斯多夫(Olbersdorf)及黑維斯多夫(Herwigsdorf)等村莊,砸毀當地家庭織工的紡織機,並搶走紗線。

長久以來,工會一直排擠家製織品,不讓它進入市場。他們在垂死掙扎時找到一項強而有力的新武器:性別。在中世紀歐洲,儘管女性在家從事織造大多以自用為主,但也有不少人過去曾是工會的專業織匠。在最初的中世紀工會中,女性可以自由加入成為職人。以中歐西利西亞(Silesia)及上勞席茨(Oberlausitz)為例,當地工會的規章就明定婦女為紡織師傅。13世紀的巴黎有八十個不限性別、15個以女性為主的職業工會,後者包括金線、紡紗、絲綢、製衣等。工會瞧不起家戶生產的情形一直持續到17世紀中葉,原因就在於家庭業者不受工會規範、缺乏專業,卻相當具有競爭力。當時紡織被視為女性專屬的工作,工會成員無法與廉價的家庭織工競爭,便想方設法將女性全面逐出市場。他們設下禁令,拒絕讓單身女性獨自入會。女性的職業角色被限縮到只剩女傭、農工、紡紗工、織工、攤販、奶媽等。到了17世紀末,就連某些傳統上女性專屬的工作,比方說釀造啤酒、接生等,也沒有她們的立足之地。

這時期的女性在勞動市場被全面封殺,靠的不只是工會的操作,還有法律、文學及文化等各層面的手段。整個十六世紀到十七世紀,單身女性失去從事經濟活動的合法權利。在法國,她們在法律上被稱為「低能者」,無權跟人立約或代表自己在法院出庭;義大利愈來愈少見到婦女出現在法庭上為自己所受的虐待傷害發聲、加以譴責;在德國,中產階級婦女喪偶後,照慣例必須指派一名監護人來管理其日常事務。誠如專研中世紀歷史的史學家瑪莎.霍威爾(Martha Howell)所言:「這個時期的喜劇及諷刺文學……經常將市場婦女或開店的女性描繪成潑辣的悍婦,在描述時不僅對她們在市場生產中所扮演的角色多所嘲諷責難,甚至經常指控她們性侵別人。」這時期產生了許多斥責放蕩女性的文學作品,比方說莎士比亞的《馴悍記》、約翰.福特(John Ford)的《可惜她是個妓女》、約瑟夫.史威南(Joseph Swetnam)的《對淫穢、懶惰、冒失與無常之女人的指責》等。在宗教方面,新教改革者與反對改革的天主教派也在教義上確立了女性天生不如男性的論點。

20231013-《穿過了》立體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穿過了》立體書封。(時報出版提供)

*作者索菲.譚豪瑟 (Sofi Thanhauser),任教於普拉特藝術學院寫作系,曾獲傅爾布萊特計畫、麥克道威爾藝術村、優克羅斯基金會等獎助,作品散見於Vox、Essay Daily、The Establishment等網路媒體及其他刊物。本文選自作者新作《穿過了:從人類服裝史發掘全球製衣體系背後的祕辛》(時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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