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德哥爾摩十二年，我搬過七次家。這當中有學生房、有租屋、有買房賣房，每一次都告訴自己不要再搬了，但每一次都失敗。
住房這間事情嘛，就像瑞典其他事情一樣，與臺灣人的理解有滿大的落差。臺灣是房東的天下，各式類型的房屋，從小雅房到套房到豪宅，統統可以租；但在斯德哥爾摩，租屋非常難，向來供不應求。
二○一一年確定前往瑞典求學後，斯德哥爾摩大學發了一封信，半威脅式地警告我一定要即刻開始尋找租屋，還要小心防不勝防的詐騙。當年的我仍抱著臺灣式思維，想說不過就是租個房間嘛，能有多困難，毫無頭緒地搜尋了一周後，卻著實被那不合理的價格與完全看不懂的瑞典文嚇到，重點是房源非常稀少。就在我開始焦急時，學校再次來信，說可以保障歐盟外的國際學生最多一個學期的學生宿舍優先權，讓我大鬆一口氣。學校如此做法是吸取了前車之鑑，因為就在前一年，眾多國際學生真的是找不到落腳處，乾脆在校園內搭帳篷度日，全瑞典最大的學術殿堂頓時成為國際高材生的大型露營地，讓學校好不尷尬。
來到瑞典一陣子後，我開始租房子，雖然偶有差點被詐騙的經驗，大致上還算順利。然而，許多有法律效力的租屋合約往往以一年為限，住個半年或八個月就要開始尋覓下一個落腳處，總感覺不到踏實的穩定。
有趣的是，瑞典種種租房現象的成因，居然來自政府為了確實保障人民的住房權利而設下的規定與限制。譬如，政府不想大家炒房，於是只有本國居民有資格買房，而且一個人名下最多一間房子；想買第二間房子不是不行，但銀行貸款不會太容易。除此之外，政府不想要大家因為成了專業包租公、包租婆而賺取非勞力所得，因此設下了租約一年一簽的規定，並非不能延長租約，但是非常麻煩。種種限制之下，造成了瑞典買房易、租房難的現象。
首先，你可以申請入住由各地政府的租屋局（Bostadsförmedlingen）管理的公租房，前提是你願意等、也不計較地點。申請時，每年要繳約臺幣六百塊的排隊費。首都斯德哥爾摩的排隊情況向來嚴重，平均等待時間長達十年，有些熱門好區譬如東區甚至需要排二十六年。很多瑞典父母從孩子很小的時候就開始排隊，畢竟公租房物美價廉又有房租管控，還能長期租賃，好處多多。另一方面，雖然政府積極規劃建造更多公租房，仍然趕不上首都從未減弱的人口吸力，身為外來人口，租不到公租房，正常。
排不到政府的公租房，自己找私人租屋總可以吧？事情也沒那樣簡單，主因是房東沒那麼容易當，所以市場上可供出租的房子沒有你想像的多。
假設你有一間空閒的公寓，並不是想出租就能出租。首先，你得先通過社區管理委員會的核准。瑞典的管委會可是管山管海，小到社區的居民公約、垃圾分類，大到社區的財務規劃與修繕工程，都是他們說了算。管委會的成員都是你的鄰居，是被遴選出來的且支薪，而在他們熱心公益的服務精神背後，還充滿了瑞典式的守法盡責與公平嚴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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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想把公寓出租，申請管委會的核准時，可不能是「商業」理由。也就是說，若你出租是為了多賺點外快，那馬上就會被駁回申請。理由必須是私人的、無可奈何的，比如說你因為已經退休了，想搬到鄉下小屋去住；或是想把公寓租給自己的孩子、有血緣關係的親戚；或是因為工作需要出國。最常見的理由則是要搬出去和男女朋友同住，但不確定是否會成功，因此要「試試看」，若進行得順利就會賣掉公寓，不行就會搬回來住。
總之，由於政府規定與房東不易當，瑞典的私人租賃房屋往往是有期限的短租，從一兩個月到最多一兩年，總沒有踏實感，房東與管委會還能用正當理由要求你搬走。
在經常必須重新開始尋找租屋的冗長循環之下，等終於存到一小筆錢，工作和生活也夠穩定之後，你會想都不想地投入買房市場。
瑞典的房價如何呢？以首都白領中產階級聚集的國王島中心點「Fridhemsplan」為例，一間個人居住、一房一廳的標準三十八平方公尺（約十一坪半）小公寓，二○二三年夏天要價約一千一百多萬臺幣。乍聽之下似乎很貴，但斯德哥爾摩的平均月收入約為臺幣十一萬，扣掉平均約三十二％的所得稅後，算是負擔得起的房價，況且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買在國王島這種精華區，若往郊區走，房價更好看。
通常來說，畢業生工作四年後，存到足夠的現金支付首付（總房價十五％），就會投入擁房市場了。一直到俄烏戰爭爆發之前，瑞典都是實施負利率政策，房貸利息普遍在一％至二％之間，滿一定貸款比例後，甚至不用歸還本金。
根據歐盟統計局（Eurostat）的資料，瑞典的買房率是六十四％，大多是自己居住。比例低於歐盟平均的六十九％。另一方面，大量由政府建造的公租房不納入此計算。
而說到買房子，其實是許多外國人剛開始時很難有頭緒的事。
你以為你要買房子了，實際上你即將買下的是這間房子的「居住權」，因為廣義上來說，幾乎所有的公寓都是政府擁有，你投擲畢生積蓄得到的安身立命之處，最終還是政府的，你只是買到了住在裡面的資格。
初次聽聞此一制度，我心想，這體制實在太社會主義、甚至接近共產了！但真正深入了解並開始準備買房子時才發現，這是一個用社會主義包裝，實際上超級資本主義的制度。
買賣公寓，首先要找到合意的房仲，他們會幫你把房子拍得美美的，照片丟上網，宣布哪一天幾點幾分開放參觀。參觀往往不過半小時、一小時，但隔天就可任由所有參觀者用手機簡訊出價競爭，好物件往往一天內完成競標，出價最高者當天就會被要求馬上飛奔到房仲辦公室簽約，否則房仲就會聯絡第二高價者，看看對方是否不甘心、想往上追加。斯德哥爾摩房市火熱到不行的那一年，熱門地段的好公寓經常在指定參觀時間之前就被砸高價直接買下，連看都不看，畢竟好物件有限，想買就要打鐵趁熱。
這一切對我來說實在不是太合理──最多只有三十分鐘，就得決定是否該砸下超過千萬臺幣擁有一間十二坪的麻雀公寓！光想都覺得刺激。至於電路有沒有牽好、水管有沒有問題、木質地板牢不牢固、隔音夠不夠完善，都像是一場賭注，反正你不要，別人還是搶著要。首都地區從不停歇的人口移入與尊貴區段一戶難求的雙重加乘作用之下，老練的買家經常直接在底價上一口氣砸百萬臺幣，嚇走其他虎視眈眈卻財力不足的掠食者。如此買房流程，市場主宰、市場決定一切，政府很少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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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方面，由於居住這檔事畢竟屬於基本權利，給國民可安身立命的家，對政府來說仍然重要，因此就算是首都的郊區，大眾運輸依然便捷，生活機能同樣應有盡有，房價相對穩定可負擔；但若想挑戰精華地段，不管是為了便利還是要築巢引鳳盼得好緣分，那就是各憑本事了。
二○二○年春天，我打算賣掉離市區較遠的公寓，換一間坪數較小但位於市中心的小公寓。我開始密集看屋，穿梭在一個又一個人的家裡，想像自己在此起居的模樣。老實說，其實也沒太多時間可以想像，短短幾十分鐘萍水相逢，隔天便得與所有求愛者價格廝殺，在一萬又一萬瑞典克朗的向上追加當中，漸漸放下心中石頭，轉身離開，尋找下一個「家」。
這是我在斯德哥爾摩第二次買房子了，經過多次實戰，也開始變得老練起來。和房子見面時，專心感受的往往已不再是它的氣質與靈魂，而是自己養不養得起它、配不配得上它。公寓愈高愈多人愛、愈大愈貴、西晒房又是眾多瑞典人的鍾愛，即便內心偶爾也想不秤斤兩地「拚拚看」，最後往往被價格弄得遍體鱗傷，黯然退出。
第一次買房子時只求有地方住就好，這次是第二次，我想換到自己真正喜愛的。雖然瑞典的房價與收入比例算是穩定可負擔，但在首都寸土寸金的年年飆漲變形後，即便碰上疫情，蛋黃區與蛋白區的房價仍然屹立不搖、傲視全瑞典。而要求眾多如我，採光好不好、房型合不合理、是否緊鄰大馬路、樓層夠不夠高、有沒有洗碗機和洗衣機，過濾種種條件之後，全是自己無力所及的選項，實在難覓。
偏偏我的個性總想挑戰自己可能得不到的，在邊緣中奮力向上躍進。
我不自量力地跑去高貴的東區看房子，路上一個個精緻又氣宇軒昂的人與我擦身而過，穿著簡便卻氣質出眾、靜謐的公園裡鳥語花香，滿足了雜誌上各種美好瑞典都市生活的想像。雖然社區小餐館的價格嚇人、連鎖超市的蔬果價格硬生生比其他區貴一成、公寓裡頭的臥室小得難以轉身，我還是鼓起勇氣，給了房仲一個自己得賭上此生所有積蓄和投資的價格。
西裝筆挺的房仲給了我一個油滑的露齒一笑，自信卻不失禮貌地說，謝謝你讓我知道，我會把你介紹給同事，她那邊有更適合的物件。
＊作者筆名「瑞典劉先生」，2011年起長居寒帶國家，擁有不定期更新的Podcast節目「瑞典劉先生的頭殼」和臉書專頁「瑞典劉先生」。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斯德哥爾摩宜居指引：劉先生的十二年瑞典駐地觀察與剛剛好文化剖析》（時報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