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大海,把人帶回天地之初─《白鯨記》.梅爾維爾(1)

2023-09-2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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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讀下來,梅爾維爾冒犯喀爾文教義的可不止這一處(比方,為什麼選以實馬利這個曖昧名字,以實馬利是亞伯拉罕和外族婢女夏甲所生,不只是庶子,還是個「外人」,甚至異教徒)。如果說梅爾維爾是桌上放著《聖經》寫這部小說,也是傾向於舊約而非新約,日後,宅在美國南方寫小說的福克納亦復如是,這是必要的而非巧合。相較於新約(通過耶穌和使徒保羅)的凝聚為絕對一神,舊約更多的是猶太人的歷史現實,凌亂的、處處矛盾的歷史現實難以收攏,難以裁切成單一一個萬能、智慧又公義的神的意志執行,所以仍曖昧的存留著昔日西亞一地多神的、泛靈的崇拜景觀,或直說就是大自然,風雨不時喜怒無常、沒記憶也不安排的大自然。如果一定要說是一個神,那麼,那些不懼凟神的人會說,「上帝是瘋子」,「人類歷史是一本瘋子的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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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書寫,尤其「事情永遠比你所想的要複雜」的小說書寫,比較喜歡一個眾聲喧譁的世界,如果萬物有靈那當然更好,省得書寫者必須一個一個費力去鑄成。好的文學書寫者,即便是在彷彿只是靜靜觀看,彷彿只一物掃過一物的袖手時刻,仍奮力要想出某種深度,寫到某些如水面下冰山那樣的東西,希冀它們仍有輕輕撼動人心的奇妙力量;讓萬物皆活物,都有它的靈魂和可能去向,乃至於如羅丹講的那樣(有沒有誇大呢?),不是把石頭鑿成雕像,只是釋放出本來就藏石頭裡的那座雕像,釋放出石頭的靈魂云云。寫出甯靜,這和一幅靜物畫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任何人都分得出來。

這樣的小說,在除魅殆盡的近代,最明確或說最完美的範本,我以為,當然是買西亞.馬奎茲那本泛靈的《百年孤寂》。

小說家和他小說的關係千絲萬縷,遠比一般人以為的更千絲萬縷,小說能夠虛擬的也遠比一般以為的要少,少太多了而且無法深刻,真正深入的東西仍得取自於書寫者本人。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兩者的關係絕對不是直接的、相等的,我可以用自身的體驗每一天都證實一次,每天證實此事四到五小時,書寫時的我絕對大於、好於平常生活的我。小說書寫,可能把這個「好於、大於」拉得更開,這是小說這個文體的獨特要求,要求書寫者是一個更寬大有容的自己,否則,小說會一直懲罰你。

十九世紀,想想歐陸,尤其想想英國和舊俄,那已是現代小說充分成熟且光輝的年代,甚至已寫到小說的某處盡頭要求更深向的開拓了。我們不能不說,清教徒的美國交出來的成績是很可憐、很初級的,能被記住的,另外大概就是霍桑吧,一個同樣處處不虔敬還曾更正面質疑清教徒教義的小說家。北美洲的貧乏書寫,新來乍到加民智未開不應該是理由,現代小說進入到全世界各地如日本如中國時甚至條件更差,而且還是異文化強行的,有著比器官移植更難以克服的天然排斥性,不像北美洲移民其實就是個離鄉背井的老歐洲人而已,這種成績真是沒面子。歸根究柢,並不存在所謂的喀爾文教義虔信者小說家,喀爾文小說家是三角形第四個邊云云的東西,這根本不必等現實成果來證明,喀爾文教義和小說書寫不相容,背反著小說的基本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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