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諾專文:大海,把人帶回天地之初─《白鯨記》.梅爾維爾(1)

2023-09-23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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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鯨記》劇照。(取自IMDb)

《白鯨記》劇照。(取自IMDb)

為什麼讀《白鯨記》?因為我們很多人可能許久沒讀這樣子的小說了,而且,我們應該也不再這樣子寫小說了,但那樣恢宏的景觀仍應該深深記得,讓我們不會變得瑣碎而斤斤計較、並屢屢相互憎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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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鯨記》寫於一八五一年,書寫者是美國人梅爾維爾,地點不重要就說是美國東北角的最早移民地點新英格蘭十三州,人是才剛乘坐五月花號到來沒太久的英國清教徒,也就是說,新天地住的其實是老歐洲人而非真正的原民,融合著也相互排斥著相當程度的文明和原始—大致如此。

小說說的是個捕鯨(已不再被允許)的故事,但在海洋這個廣袤的、泯除了時間感空間感以及幾乎全部差異的神奇舞台,逐漸浮現出來的卻是雪山一樣、神話一樣、似真也似魔的鉅大無朋白鯨莫比敵克,以及上天入地瘋狂追躡它的皮廓德號獨腳船長阿哈,最終,讓這個故事「成為宇宙的象徵及其鏡子」—我們或聽過這樣的講法,說《白鯨記》是大小說,是史詩小說,但比較精緻的說法應該是波赫士所講過的這句話:「這部作品把小說帶回到它的源頭—史詩。」

昔日,神話裡的北歐人把海洋命名為「巨鯨的道路」,人本來就是魯莽的闖進這個不屬於人的世界。

稍後,寫自然世界的傑克.倫敦在《海狼》裡如此寫一場海葬:「我只記得海葬典禮的一部分,那就是屍體應該丟入海中。」

《白鯨記》幾乎不需要別人來解釋,它要我們做的只是直接閱讀,某個字詞還沒學會也無妨的直接讀(我自己第一次讀是小學時,借來的),然後,接近平等的交談。我們說,《白鯨記》當然已經是用文字寫成的,但它回頭模仿著口語說故事的務必明朗形式,話語在說出口那一刻即被聽懂,若有所(暫時)隱瞞,不過是說故事人那種職業技藝性的吊人胃口而已,誘著你,嚇你。唯一遊移不定的可能是小說的通體寓意,這其實不怪我們讀者自己想不清楚它,這一百多年來更多經驗豐富的閱讀者、研究者也無法確認所以爭議不斷,因為阿哈和莫比敵克這趟喪心病狂程度的爭鬥,並非能夠簡單凝結成一句話的生命教訓,一句話的真理,硬要聽這個,我寧願相信這揭示的是人不可解的愚蠢,以及,大自然如此令人費解的愚蠢。《白鯨記》的寓意,是蕭伯納講的那一種,它甚至無法期待由梅爾維爾本人來解釋,「因為這種解釋可能正是作品所要尋找的」。

《白鯨記》劇照。
《白鯨記》劇照。(取自IMDb)

即便在文學這個理應柔軟的世界,寓意還是一直被想成是偏道德的(或其負片,反道德的),再加一個完好的句點,以至於作品(故事)被抹去光采,被用後即棄,被當只是謎題,書寫者很陰險的只使用來讓人掉進已挖好的末端陷阱裡如整人。所以這麼多年來我謹慎的幾乎不用寓意這個詞。我以為的寓意,是事物和事物一種忽然得到的驚喜聯繫,在一個點上的奇妙相遇,本雅明特別強調了它的輕靈,用華文來說是「輕紗引風」;它不僅不封閉而且更像是個開始,像彷彿若有光的洞窟,通往他者,通往鳥獸蟲魚,最終或許是一整個世界(如果一直想下去的話,如卡爾維諾所言,從任一個點開始,最終好像都通向整個世界),也因此,寓意更像是人想像力的某一趟奇異飛翔。

或這麼說,象徵應該大於寓意,多重寓意。

梅爾維爾是命運多乖多蹇的人,始於窮苦終於窮苦(一八一九—一八九一)。他生於一個喀爾文教派的大家族,但十二歲即家道破敗並喪父,從這個年紀就輟學工作;他的航海經歷開始於十九歲,先商船,後捕鯨船,是開了大視野,但應該也都不是愉悅的生命經驗,而是長時間孤獨且一成不變的日子,不知何時襲來的致命凶險,加上殘酷專權的船長等等。其間,梅爾維爾不堪忍受開過一次小差,在南太平洋馬克薩斯群島和土著泰皮人生活了一個月;也曾因為參與針對船長的抗暴行動而被囚。《白鯨記》的書寫,也許就是啟始於對這一斑駁經歷的一次回想。

《白鯨記》作者赫爾曼.梅爾維爾。(取自維基百科)
《白鯨記》作者赫爾曼.梅爾維爾。(取自維基百科)

即便是《白鯨記》這部小說也一樣是淒涼的。《白鯨記》寫成於梅爾維爾三十二歲,但終其一生此書幾乎無人聞問,據說總共只賣出五本(我在出版世界多年,沒聽過有這種銷售數字)。這本書一直要到二十世紀初才被想起(死後二十多年,連成為幽魂都等不起),才逐漸還它公道,甚至被慷慨贈予美國最偉大小說的殊榮;也就是說,《白鯨記》在梅爾維爾本人心裡的圖像和我們的完全不同,他不會真的知道自己做成了什麼事,也許只覺得自己做了件蠢事吧。但願他自信點乃至於自戀點,會苦笑想著他所熟讀《聖經》裡耶穌的話語,別把珍珠扔給豬群云云。這是文學書寫最核心的孤獨,我想不出有哪一行哪種志業這樣,完成的時間,完整報償的時間需要這麼久,長到荒謬,長到讓諸多東西失去意義轉入虛無。

所以波赫士這麼說他:「梅爾維爾和柯律治一樣習慣於絕望。《白鯨記》其實就是一個噩夢。」

但這還真沒那麼容易看出來。我指的是,就《白鯨記》的「書寫材料」,我們處處找得到和梅爾維爾生命經歷的直接聯繫,但氣氛上、心境上卻大大不同,甚至多是背反的。最明顯便是語調,這是我自己最喜歡,一種最興高采烈的、始終不改興高采烈的說故事方式,就從第一個字開始,「就叫我以實馬利吧。/前些年前—且別管究竟是多少年前,我口袋裡只有很少的錢,或者沒有錢……」。開頭決定出海捕鯨如此,結尾「每個人都死了」仍如此;尷尬時如此(比方得和陌生的異教徒野人魚叉手睡同一張床),卑屈時如此(比方第一次見到阿哈船長),恐懼時如此,距離如此興高采烈最遠的東西之一正是絕望。語調是人思維乃至於人格的「果」,卻又總是倒回頭來成為人思維和人格生成變化的一個「因」,調節血脈驅散愁悶,讓人用更加興高采烈的目光看世人、看世界。

這也許是我們可仿效的,試著從改變語調開始,再及於眼睛,及於內心。

在這個髒兮兮的捕鯨人世界裡,被寫得最有品最高貴的人物,居然是野人魚叉手魁魁格,我所認得的人讀《白鯨記》無不這麼想。這到今天不難,因為政治正確了,所以就像可以死人但絕不能死小狗死小貓一樣,在好萊塢甚至已是一種公式了(上帝是黑人,總統是黑人;俠盜羅賓漢的導師不是英國神父,而是更聰明也更文明的黑膚摩爾人)。但才十九世紀中的美利堅空氣可不是如此,那是喀爾文教派那個最嚴酷的白人上帝仍高懸每人頭頂三尺的時代,燒個人吊個人用石頭打死個人仍不算什麼大事,只是沒再那麼公開方便而已,如今仍活在美國南方的三K黨人(喀爾文教義的虔信者後裔)也依然如此。我讀著書中說故事人以實馬利忘情看著魁魁格腦袋那一幕,他講魁魁格從頭骨構造到容貌像極了喬治.華盛頓,是「野蠻人化的華盛頓」,當下,我有一種穿越時空的不寒而慄之感,一隻貓剛剛走過了我的墳墓,這如何能不是褻凟?要知道,華盛頓一直被美國人認定是最接近神的人,「他是好人中最偉大的,也是偉人中最好的。」終整個十九世紀如此。我開始這麼想,這部小說被美國人整整遺忘了六十年只少不多,也許是幸運,噤聲的時間寬容了梅爾維爾,也保護了《白鯨記》。

一路讀下來,梅爾維爾冒犯喀爾文教義的可不止這一處(比方,為什麼選以實馬利這個曖昧名字,以實馬利是亞伯拉罕和外族婢女夏甲所生,不只是庶子,還是個「外人」,甚至異教徒)。如果說梅爾維爾是桌上放著《聖經》寫這部小說,也是傾向於舊約而非新約,日後,宅在美國南方寫小說的福克納亦復如是,這是必要的而非巧合。相較於新約(通過耶穌和使徒保羅)的凝聚為絕對一神,舊約更多的是猶太人的歷史現實,凌亂的、處處矛盾的歷史現實難以收攏,難以裁切成單一一個萬能、智慧又公義的神的意志執行,所以仍曖昧的存留著昔日西亞一地多神的、泛靈的崇拜景觀,或直說就是大自然,風雨不時喜怒無常、沒記憶也不安排的大自然。如果一定要說是一個神,那麼,那些不懼凟神的人會說,「上帝是瘋子」,「人類歷史是一本瘋子的日記」。

文學書寫,尤其「事情永遠比你所想的要複雜」的小說書寫,比較喜歡一個眾聲喧譁的世界,如果萬物有靈那當然更好,省得書寫者必須一個一個費力去鑄成。好的文學書寫者,即便是在彷彿只是靜靜觀看,彷彿只一物掃過一物的袖手時刻,仍奮力要想出某種深度,寫到某些如水面下冰山那樣的東西,希冀它們仍有輕輕撼動人心的奇妙力量;讓萬物皆活物,都有它的靈魂和可能去向,乃至於如羅丹講的那樣(有沒有誇大呢?),不是把石頭鑿成雕像,只是釋放出本來就藏石頭裡的那座雕像,釋放出石頭的靈魂云云。寫出甯靜,這和一幅靜物畫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東西,任何人都分得出來。

這樣的小說,在除魅殆盡的近代,最明確或說最完美的範本,我以為,當然是買西亞.馬奎茲那本泛靈的《百年孤寂》。

小說家和他小說的關係千絲萬縷,遠比一般人以為的更千絲萬縷,小說能夠虛擬的也遠比一般以為的要少,少太多了而且無法深刻,真正深入的東西仍得取自於書寫者本人。但有一點是明確的—兩者的關係絕對不是直接的、相等的,我可以用自身的體驗每一天都證實一次,每天證實此事四到五小時,書寫時的我絕對大於、好於平常生活的我。小說書寫,可能把這個「好於、大於」拉得更開,這是小說這個文體的獨特要求,要求書寫者是一個更寬大有容的自己,否則,小說會一直懲罰你。

十九世紀,想想歐陸,尤其想想英國和舊俄,那已是現代小說充分成熟且光輝的年代,甚至已寫到小說的某處盡頭要求更深向的開拓了。我們不能不說,清教徒的美國交出來的成績是很可憐、很初級的,能被記住的,另外大概就是霍桑吧,一個同樣處處不虔敬還曾更正面質疑清教徒教義的小說家。北美洲的貧乏書寫,新來乍到加民智未開不應該是理由,現代小說進入到全世界各地如日本如中國時甚至條件更差,而且還是異文化強行的,有著比器官移植更難以克服的天然排斥性,不像北美洲移民其實就是個離鄉背井的老歐洲人而已,這種成績真是沒面子。歸根究柢,並不存在所謂的喀爾文教義虔信者小說家,喀爾文小說家是三角形第四個邊云云的東西,這根本不必等現實成果來證明,喀爾文教義和小說書寫不相容,背反著小說的基本原理。

個人的生命際遇鬼使神差,保有著集體思維得刪除的少許珍貴例外,及其超越性,因此,願意的話需要的話永遠可以賦予毫無道理的希望,永遠容許那些心懷不甘善念的人一賭。在梅爾維爾身上所發生的,我猜想,就是大海,或用書中以實馬利的話,「那一大片全都是水的地方」、只剩下水的地方。大海特殊而且神祕,也許隨著人類種種科技力量的升高,那種純屬無知的神祕性持續縮小中,但也許大海施加於人感受的神祕、轉入到思維的神祕從未減少,我記得多年前我寫康拉德散文集《如鏡的大海》那篇引介文字,幾乎毫不猶豫所用的標題是,大海,史詩的最後一個舞台。

愛之、惡之相當兩極化的康拉德小說,其書寫最大的奧祕便是海洋,海洋把他的某些笨拙、某些斧鑿太過的安排、某些虛張聲勢的文字、乃至於虛張聲勢思維的明顯空白,彷彿都聯通起來都溫柔的包覆住了,還有這無際無垠海洋不能容的東西嗎?康拉德小說也一直和「史詩」這一詞黏一起,事實證明,稍後離海上陸、嘗試更專業書寫的康拉德小說,大量失去了那些康拉德小說所獨有的魅惑之力,模糊了,平凡了(維吉妮亞.吳爾夫語),如同光輝的青鳥在光天化日無趣的變成了一隻黑鳥。

大海,把人帶回某種天地之初,小說彷彿從頭開始寫。

《我播種黃金》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我播種黃金》書封。(印刻出版社提供)

*作者為作家,自由寫作者。本文選自作者新著《我播種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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