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七月到了，讓我們來講講台灣離岸風電的鬼故事。話說去年德國開發商達德能源的高層來台拜見政府裡主導離岸風電的官員，跟他解釋為什麼早在2021年就該完工的雲林風場還在蓋。當時這位官員強勢的回應「所有的…風機…今年…必須全數…裝置完畢。」
額頭這裡大概冒出三條線的德國人，此時開始跟這位官員解釋，工作船一次只能載幾隻單樁，打樁一次需要幾天，回港補貨需要的時間考量和台灣海峽可施工季節再沒多久就結束了等因素。算一算，很容易的就明白為什麼同一季把風場蓋完是完完全全不可能的。
官員北杯的回答，竟然是把之前的指示重新再說一遍：「所有的…風機…今年…必須全數…裝置完畢。」
跟我敘述這個故事的歐洲人主管（不是當事人）有點嚇到了，覺得這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他百思不解，台灣政府以爲用這樣的態度溝通有用嗎？事實證明是，沒用。雲林風場不但去年沒蓋完，今年也蓋不完。達德已經把離岸風電生意賣了，被新買家改名天豐新能源。這位官員北杯也去其他地方做其他事了。目前業界擔心的是，還沒蓋一半的雲林風場會不會永遠蓋不完？
指鹿為馬的勇氣
當然，這只是一個官員，而雲林也是個案。但是我們可以從這個例子看出台灣離岸風電發展政策是怎麼「歪掉了」。這個政策非常的理想化，甚至一廂情願，且並沒有跟現實執行面有很好的連接。而最糟糕的是，一旦問題真的出現，政府的應變能力是遲鈍的。通常處理的方式沒有實質改善問題的癥結，而是大聲要求真的在做事的人一定要想辦法扭轉乾坤把事情處理好。往往政府遠遠高估了自己手上有的籌碼，也不了解成就這些鉅額計畫的關鍵在哪裡。
當然我知道，這些國際開發商不是吃素的。他們永遠會有很多不合理的要求，如果讓他們予取予求，台灣會變成大凱子。但強硬需要有兩個前提：你的要求一定要是對方有可能做到的，還有你足夠的力道督促對方做你要他做的事。
我們以行政契約罰款為例好了。一直到最近我還以為開發商非常在意這件事，因為他們常常會滴咕懲罰性違約金連續罰無上限這件事，說會影響他們跟銀行融資的問題。但我之後跟同開發商的高層財務主管討論電價成本高，台積電不買單的問題時想同時討論違約金，被他不耐煩的打斷。「零頭，這都是零頭。」與會的另外一個員工補充，如果任何離岸風電計畫開始拖延，每拖一天的商業損失是恐怖的大。這才是督促開發商準時完工的真正理由。違約金制度他們當然不喜歡，因為增加未知數。但並不會是他們把事情做好的主要動力。
像雲林風場虧成這樣，開罰不開罰事實上完全無助於事。有點像用電蚊拍威脅已經出大車禍在等救護車的人。
搖搖欲墜的區塊開發3.1
「指鹿為馬」的問題是，就算大家都同意這隻動物就是馬，你爬到它背上開始騎的時候還是會被狠狠的摔到地上。
去年底的媒體頭條，印象猶新。「我國離岸風電首現『零元價』！風電0元區塊開發驚見破盤價」。除了沃旭一家「不玩」，原來所有抱怨連天的開發商到時候不但還是要參與台灣的區塊開發一期，簡稱「3.1」，而且還每個都乖乖的標0元。聽起來台灣政府好像賭贏了。
但今年四月，有人給我看一張離岸風電業界協會的投影片，幾秒鐘後就收回訊息。大概的內容是建議開發商在簽署台灣區塊開發3.1的行政契約之前就先制定好退出計劃。
從比較好的角度來想，這是標準的風險管控，所有大型投資的確應該為各種可能性制定應變方案。但是，把這個東西特別點出來放在投影片上一整個很奇怪。這是要強調3.1行政契約的不尋常潛在風險？或者是在微妙地指出，僅僅因為開發商簽了行政契約，並不意味著他們不能放棄？
區塊開發3.1期，也就是2026和2027要併網的風場，早就應該簽妥了。但是三家開發商尚未繳交簽約文件。其中的法商EDF正在全力爭取更彈性的契約。同時，上個月傳出了區塊開發3.2期會鬆綁許多的消息。3.2期是2028和2029併網的風場。風場容量上限聽說會增加，國產化的需求也會走更彈性。
這就是為什麼我說台灣離岸風電動彈不得。早在去年就應該融資好的第二階段潛力場址風場海龍至今都還沒有成功完成資金到位。海龍的條件事實上比第三階段區塊開發的風場都來得好，它融資困難的話，其他的風場也都會融資困難。所以3.2的鬆綁是必須的。走到一半的3.1已經來不及更改遊戲規則了。但如果只鬆綁3.2，這是對3.1的風場很不利的。也就是說，這些3.1的風場行政契約還沒簽就得知之後蓋的風場競爭力會比較高。
但如果3.1的風場被放棄的話，政府砸大錢用本土化政策拼出來的台灣風電供應鏈會受到重重的一擊：兩個沒有訂單的年頭是這些新工廠很難挨過去的，也會導致無可避免的大量裁員。
故障的人肉電梯
我去台中港開會，跟器材供應商討論台中港運輸重件困難的問題。他苦笑跟我說，這個狀況聽起來很瘋狂，但是因為真的對我們的產業很重要，我相信台灣政府一定會出手幫忙我們。我說，是這樣嗎？那為什麼還沒有改變呢？
「我相信在台灣離岸風電產業的問題會透過知情的人一層一層往上傳，要達到真的有權力的人的時候才可能有改變。但是，台灣的政府最高層是關心這個產業的。如果真的有攸關產業生存的事，他們一聲令下，很快就可以解決問題。但讓我們抓狂的事把問題一層一層用這種『人肉電梯』系統傳上去超級沒有效率。」
聽說自從九合一選舉之後，這個人肉電梯系統就停擺了。政府改組，官員北杯離開他本來的座位。以前常常抱怨他的業者也忽然發現有一個強勢的盟友對他們的好處。並沒有一個同等級的官員，或是任何的官員，真的取代官員北杯的地位。
「選舉後一切都變了。現在我們要找誰都不知道。」
可能在總統大選之前，台灣離岸風電都會處在這種七上八下的焦慮處境吧。改朝換代後，新領袖收到的離岸風電產業會是個傷腦筋的燙手山芋。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很可惜的是台灣離岸風電很多很多的問題都是專家學者，業界，跟任何稍微有一點sense的人老早就看得很清楚了。但是政府官方的如意算盤打好了後，整個政策就像一個夢遊者一樣開始運轉。真的遇到真的走不下去的時候，這個夢遊者才會轉彎，但他從頭到尾並沒有完全清醒過來，重新思考整體的路線。
我還是相信台灣離岸風電是有救的。當然，走了很多冤枉路。也需要做出很多痛苦的取捨。希望下個總統有足夠的智慧和勇氣，讓這個新興產業可以真的穩健的走下去，而不是變成需要全民買單的爛尾產業。
＊作者為獨立記者，擁有自己的英文離岸風電媒體「台灣風力發電解密」 Taiwan Offshore Wind Unredacte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