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國異代─這不只是帝王的噩夢,而是黎民的痛苦日常:《忽必烈的獵豹》選摘(1)

2023-09-0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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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禎皇帝面對叛軍將領闖王李自成要求其歸順時,堅決不向叛軍投降。(圖/取自維基百科)

崇禎皇帝面對叛軍將領闖王李自成要求其歸順時,堅決不向叛軍投降。(圖/取自維基百科)

一六四四年四月二十五日,崇禎帝意識到自己在紫禁城內幾乎孤立無援。十七年前,他以十六歲之齡登上寶座。如今來到三十三歲的他,只能靠自己了。叛軍將領闖王李自成已經率軍通過居庸關,突破這一帶的最後防線,兵臨首都。兩天後,他致書要求崇禎帝歸順,由他保護。隔天,內閣最後一次開會。面對如此厚顏的叛國之舉,皇帝的幕僚無法就處理方式取得共識,但崇禎帝決定不向這些叛軍投降。他把眾皇子偷偷送出宮,接著在來晨集合留守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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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先是命令皇后自殺,免得落入叛軍手中,接著要求貴妃和兩名女兒也自殺。幾個人想必心驚膽顫,畢竟他持劍要刺死他們。坤儀公主當場死亡,長平公主則是斷了一臂,奄奄一息。皇帝接著背對這片血腥,從北門離開皇宮,爬上皇居後方的煤山。隨後發生的事情有許多版本,有人說,太監發現崇禎帝的屍體掛在樹幹上晃盪,皇帝用自己的腰帶繞過脖子,打了結;有人說,太監在一棵樹墩旁找到他——據說,砍了樹的人若非一位忠僕,就是起先絞死他的人;還有人說,皇帝的屍首邊有一張破破爛爛的紙,上面寫著「天子」,而這張紙不在崇禎帝手中。另一個版本則是他有留下遺書:「朕死無面目見祖宗於地下。自去冠冕,以髮覆面。任賊分裂朕屍,勿傷百姓一人。」

對闖王來說,崇禎帝死得正好。意在取皇帝而代之的他,不用面對尷尬處境,無須想方設法處理自己抓到的前政權皇帝。崇禎帝的死——顯然是死於自己的手——為他開了一條康莊大道。但闖王也不完全是傻瓜,他心知肚明,面對其他叛軍競爭者,自己的軍事地位並不穩固,何況大明還有龐大的山海關守軍與女真軍隊對陣中。儘管如此,他仍然登基,宣布建立新王朝,並派兵前往山海關,試試看自己能否摧毀大明的最後力量。結果,他派去的那支軍紀不良的部隊,反倒被大明與女真聯軍擊敗。闖王此時只能放棄北京,讓自己短暫的王朝土崩瓦解。他逃了一年,最後死在鄉兵手裡。

現存沒有任何中國繪畫,是以崇禎帝生命中最後一個早上的事件為主題;箇中原因可能是從來沒有人畫過。為衛匡國(Martino Martini)發行《韃靼戰紀》(How the Tartars Laid Waste to the Chinese Kingdom)的出版商,可沒有因為缺乏視覺素材而卻步。他委託插畫家畫了十三幅插畫,放在這本以大明滅亡為主題的書中,說明各起事件。連環畫中的第六幅,結合了崇禎帝殺害女眷與自縊煤山的畫面(見圖)。插畫家沒有資料可供參考,於是把皇宮畫成義式別墅,圖中的男性都戴著奧斯曼式的頭巾,畢竟頭巾是東方人標誌性的頭飾。衛匡國本人想必會更清楚情況。身為前往中國的耶穌會傳教士成員,大明亡國時,他就已經在中國了,只不過他是在杭州,而非北京。返回歐洲後,衛匡國旋即聯絡安特衛普的出版商,於一六五四年印行氏著《韃靼戰紀》。這本書在歐洲一時洛陽紙貴,出版當年在科隆、阿姆斯特丹、台夫特、巴黎、馬德里與里斯本便出現五、六種譯本,隔年在倫敦也出現英譯本。插圖本在一六六一年於阿姆斯特丹問世,書名略經更改,而衛匡國此時已返回杭州。從大量的複本傳世來看,這個版本賣得很好。衛匡國不大可能有機會看過或修正這些插圖,因為在那年夏天,他死於杭州。

據合理推測,衛匡國一六四四年時人在杭州。杭州是浙江省省會,也是中國江南——「長江以南」地區幾個最重要的城市之一。江南位於繁榮的長江三角洲,是晚明經濟的心臟,是文藝全盛時期的中心,也是耶穌會傳教士的沃土。儘管耶穌會士過去曾見逐於南京,但耶穌會傳教士和他們的中國社群仍然活躍於整個長江三角洲,尤其是杭州與上海。這裡的新信徒擁有資源,能承受立場迥異的官員帶來的壓力,讓這種新信仰保持活力。關於大明亡國,衛匡國從江南講述了他的版本,接下來換我了。

忽必烈的獵豹,書摘附圖。(聯經出版公司提供)
大明末代皇帝自縊。此景為衛匡國《韃靼戰紀》的插畫家想像之作。(聯經出版公司提供)

這張插圖結合了1644年4月25日早上的兩個瞬間——萬念俱灰的皇帝先是殺了自己的女兒,接著逃到紫禁城外的山丘自縊。此景完全出於想像;完全沒有畫他自縊的中國畫作存世。

凶兆

董含是十六歲的小夥子,住在松江城。松江是長江三角洲的另一座重要城市。據董含所說,當時局勢「海內鼎沸」。叛軍崛起於乾熱的西北,女真軍隊則直指長城,地方治安瀕臨崩潰。他留下一部東寫一點,西寫一點的回憶錄。據他記憶,由於擔心遭遇不測,於是他們家「避亂轉徙,卜居三岡之東」,離上海以東約三十英里,跟東北方的杭州距離大致六十英里。「敝廬數椽,足蔽風雨,晝耕夜誦,人事都絕。」

董家人受過教育,但並不富裕,也不突出。他們缺乏在政治層面行動所需的資源,一旦面臨失序的威脅,只能逃離松江(畢竟城市總是目標),躲到人跡罕至的鄉間,希望亂世中的悲劇不會掃到自己身上。由於得不到松江等縣城的邸報,謠言便成為他們僅有的資訊來源。一六四四年至一六四五年間,傳言變得愈來愈讓人難以承受,董含留下了紀錄。

據說在臨清(大運河在北京以南的重要河港)有一家人怕食物吃完,於是貯藏幾斛豆子以備不時之需。他們打開袋子一看,發現豆子都變成人頭的樣子:「有老者,少者,或類哭泣,或如婦人者。」儘管幾天之後,豆子就恢復原樣,但這總不是個好兆頭,彷彿老天爺在說世局即將大變,人頭將要落地。

再往南走,來到黃河南岸。董含聽說有人看到半空中出現一座大城。「樓臺牆堞,無不備具」,據他所聞,那座城就這麼閃現,從自午時至申時才消失。靠近海濱的淮安城,城裡東嶽廟殿前大樹無緣無故「樹泣」,三日才止。他還聽到離家更近的地方,有百位難民從蘇州乘船而來,結果遇上龍捲風襲擊,被吹到數百里之外的海上。強風吹拂之際,一群身長兩丈的藍臉夜叉爬上了船。船上只有兩名乘客攀在船毀後的殘骸上,倖存下來,講述這個故事。

反常的生產,成為常見的傳聞內容。在董含的老家松江,有匹馬生了蛋,大如鵝;有顆雞蛋孵出一隻三隻腳的雞。不過,相較於怪誕的孕婦產子,這些反常都還是小意思。長江口的崇明島上,有名孕婦生了十三名新生兒,每個小兒都只有五、六寸長;松江一婦人產子,其子有三隻眼睛,額有兩角,中間的眼睛閉著,另外兩隻睜開來。在這兩個案例中,生下來的怪物都沒有好下場——三眼兒被殺,十三個胚胎則丟進海中。

自然界如此動盪,連鳥兒都感受到混亂。有人在松江城東門發現有奇怪的白燕(白色是喪事的顏色)在門洞築巢。一晚,一群貓頭鷹聚集在松江鼓樓屋頂上,百鳥哀鳴,有如鳴鼓一般。聽在董含耳中,有如「數萬鬼哭」。

別的故事則隨著女真入侵者推進三角洲而展開。有人謠傳,勇冠諸軍的名將張繼榮騎著馬,全副軍裝,帶領數騎來到旅店外,呼人拿來酒食。直到一名老人把張繼榮的屍首從戰場上載走,來到同一間旅店,張繼榮才消失。傳說中的上海大力士喬將軍不願被俘或被殺,於是自裁。一個月後卻現身在自己的墳頭,對著選擇向征服者投誠的兒子一陣亂棒,將他打死——董含喟嘆,「忠義之氣,久而不衰如此」。誰對,誰錯?誰該活,誰該死?不見得所有受害者都有討公道或是復仇,不過松江那名三眼兒有,他穿著黃金甲,以一名全副武裝的戰士之姿,出現在他父親的夢中,誓言報復。他也成功了:一六四五年九月二十二日,叛軍偽裝成勤王部隊,攻入松江城,三眼兒的父母也被亂兵所殺。

夢境、復活與鬼神;預兆、嫌惡之事與異象。人間與異界之間的高牆垮下了。一六四四年至一六四五年是個漫長的年分。一支軍隊接著一支軍隊,一個城市接著一個城市,女真占領軍往南推進,明朝滅亡。對於在這段時間生生死死的大明百姓來說,這不過是日常而已。這幾年實在太過難熬,許多像董含這樣的人若非寫日記,就是把自己經歷過的困頓寫進回憶錄,為的是不讓這些記憶失去,為的是讓後代能從他們的掙扎中學到教訓,免得過於自滿,讓這種規模的慘劇再度發生。

*作者卜正民(Timothy Brook),享譽世界漢學界的史學大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忽必烈的獵豹:八百年來的中國與世界》(聯經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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