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茵小說選讀:以斯帖─

2023-08-12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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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頭微微蹙起,嫌棄她剛從超市採買回來的一干食材,像嫌棄她家的兩層樓透天厝,四方格子,過於平實無華。(示意圖/新北市政府農業局提供)

眉頭微微蹙起,嫌棄她剛從超市採買回來的一干食材,像嫌棄她家的兩層樓透天厝,四方格子,過於平實無華。(示意圖/新北市政府農業局提供)

以斯帖打開冰箱,五分鐘,眼神涼涼的,眼珠子慢速轉動審視雪藏雪櫃內容物,眉頭微微蹙起,嫌棄她剛從超市採買回來的一干食材,像嫌棄她家的兩層樓透天厝,四方格子,過於平實無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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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珊不急著出招,立於左前方,穩穩守住主場優勢,耐著性子評量。

直到臨睡前,粗略搞定所有家事,以斯帖來到她這個新雇主面前,捏細嗓門,華英語夾雜交代自己。

「你們可以叫我艾斯德爾、阿斯特、以斯帖,無論基督新教翻譯或天主教翻譯的都OK,都是Ester,都是我。」神色莊嚴如十字軍東征的聖戰士。

前後換了三任華人雇主,共十二年。這是她一慣不知打哪兒說起的高光時刻。

爾後,逮到機會,便補充說明,「這名字源自希伯來文,璀璨星辰的意思。講述《聖經》裡一名年輕、容貌俊美的猶太女英雄,因蒙神的恩典,後來成為波斯王后。」

是喔,好吧。蘇珊心想,主流媒體形容的雇主只負責面目猙獰、口氣尖酸,誰會感興趣或好奇一名勞務工名字的由來和意義。她對那個外邦人傳入的《聖經》沒啥概念,只覺得以斯帖翻成國語就不像是普通人家女孩,菲籍幫傭不都叫瑪麗亞?

「我的親戚、朋友,沒有任何人叫瑪麗亞,我叔叔養的鬥雞叫安潔莉娜,小狗叫泰勒絲。」解釋的時候有意無意眉毛和嘴角單邊揚起。嘲諷並慍怒她褊狹的刻板印象?

可是歪國人也覺得台灣滿街複製人,小孩玩具都半導體和晶片,每個人睡醒、吃飽就打詐騙電話,她也沒生氣,也沒給人家臉色看啊!

「那瑪麗亞是從哪裡來的?」

「從racism(種族歧視)來的。」

很明顯的,她們的勞資關係並非從相見歡起始,偶爾因認知與文化差異還摩擦出星星火火。原以為短暫相處也不必太過在意,不想多了解,即使心裡藏著疙瘩,隨時陰謀開除對方。直到以斯帖布裡埋針地用上那艱深字眼撞進她的心湖,蘇珊才意識到該對這名陌生女子來個身家體檢。

家住班乃島南部的怡朗市,商業專科畢業,算高學歷了。以斯帖說,全村三十六戶,幾十名中學生,就她唯一考上,兩年制她多念了兩年,因為要邊打工邊賺學費。

「打工?」

「對,趁天亮前去田間摘茉莉花,編成花串給奶奶拿到大街上賣。」

苦讀出身就是了。

這是第一個版本,基於編故事的特殊喜好,爾後,每三、五個月會自動更新,蘇珊也是聽聽就好。

一直要到過了很長時日,彼此任性的稜角差不多被現實打磨光滑,傲嬌的額度也提領得差不多了,她倆決定捐棄成見,關起門來好好過日子以後,以斯帖才肯稍加關注蘇珊漂浪他鄉的孤單寂寞,由天氣切入,端出她的菲國民間故事,將慣常的氣候變化轉述成一部魔幻片。

原來此地之所以省略春夏秋冬,簡單劃分成乾濕兩季,全來自天神艾米罕(Amihan)與哈巴戛特(Habagat)的撥弄及應許。

人間四月天,掌管天文服務管理局(此刻,台灣的天公伯鞭長莫及南洋)的哈巴戛特,令西南季風驟起,這位西班牙裔前傳裡的風之神,帶領全國七千多個島嶼浩浩蕩蕩進入酷暑,以滂沱大雨阻止了忙碌的海灘派對,隨處旅遊的人潮,滋潤完每寸土地,一路朝九月狂奔。

菲國的秋天一點也不蕭瑟。接棒演出的艾米罕,乃菲國神話裡的鳥人,同樣出現在西班牙統治的三百多年前,據說他法力無邊,能召喚東北風,驅逐熱浪,彩繪澄澈的藍天,令日子舒適宜人,歡騰節慶逐一排開,博中秋(學閩南人吃月餅、博西巴豆仔)、面具節(《國家地理雜誌》列為十月份在世界上必須做的十二件事之一)、萬聖節、聖誕節、黎剎節、新年、除夕,熱鬧所有街頭。

實際感受才沒這麼涇渭分明。蘇珊覺得南洋總是三伏天,分明隆冬,合該春寒料峭,卻是橙紅色的天空三十七度C,熱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飯的鍋碗瓢盆猶堆在流理台等著洗澎澎,渾身已火燒火燎,出大汗,不想勞動,想打盹。

雜亂 廚房 流理台(示意圖/ videaki@pixabay)
熱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早飯的鍋碗瓢盆猶堆在流理台等著洗澎澎,渾身已火燒火燎,出大汗,不想勞動,想打盹。(示意圖/ videaki@pixabay)

儘管以斯帖有諸多缺失待改進,依然起到了中繼救援投手的功能。朋友習慣叫她們賓妹,或者菲菲。因工資低廉,許多台商雇請的家庭幫傭甚至以倍數多過家族成員,保母、廚子、清潔婦、園丁……,分工極細,幾乎能用上「僮僕如雲」這句豪富專屬成語。但蘇珊沒有,蘇珊只有以斯帖,一人包辦洗衣燒飯、灑掃庭除,和所有零碎瑣事。

初初上任的以斯帖,懷抱短期打工的心態,寡言少語,不謙遜,跩姐一枚,不夠利爽的手腳,離勤勉尚差一條巴士海峽的寬度,不必打著燈籠隨便找都有的那種。

而蘇珊則是慳吝的女主人,深具霸道頭家娘性格。兩人稍稍撞擊便自燃而燃,幫襯有時,扞格有時,溫言與粗口齊飛,移工與新住民共一色。每每回想起來,蘇珊心裡就一股惱,一股得意。

*

年前,聖誕節才過完,蘇珊即包袱款款,舉家遷徙至馬尼拉南方的阿拉邦(Alabang),這個華人群聚的阿亞拉(Ayala)社區。丈夫在汽車銷售公司負責業務,像個空中飛人頻繁出差,兩女兒六歲與十一歲,適逢就學年齡,附近公立學校學費便宜,半數課程以塔加洛語(Tagalog)教學,不得已,放棄。私立中小學須具備一定的英文基礎,入學考試後遲遲沒有下文,家管兼家教累得她快神經衰弱。偏偏鄰近赤道邊的南國像個大蒸籠,尖峰時刻,變壓器就以爆炸的方式抗議負荷超載,造成大停電,加入亂局,增加生活的難度。

今日的愁煩複製昨日的愁煩,連襯衫送洗、剪燙髮、繳水電費此等微末小事,都以各種形式縛手縛腳,急需一名幫傭。台商朋友熱心提議,出借女工,言明待一切上了軌道,便把人還回去。

蘇珊猶記得那個朝日初升的黎明,院子裡Sampaguita(茉莉)迎風搖曳的雪白小花旁,以斯帖穿了件小鴨仔般嫩黃色的尼龍短衫,七分寬鬆綠底條紋棉褲,右肩斜背鐵灰硬質帆布袋,左手圈一只稻禾青塑膠桶,裡邊放著黑色折疊傘、一袋面紙和一塊木瓜香皂。

可真嬌小,比她讀小學五年級的大女兒矮上一截,年紀約莫三十上下,五官輪廓鮮明,特別兩瞳墨褐深邃呼應黝黑的膚質,貌似《靈魂擺渡人》裡那個有著陰陽眼的夏冬青。長髮烏亮,整齊梳攏於腦後,盤成髻,不笑的時候神色透著一股冷。

小女兒首先釋出善意,主動牽起以斯帖左手,領她去到房間,等在門口像等候一名玩伴,笑吟吟,閃出興奮的星芒。

小房間裡衛浴、衣櫃、單人床,全部以正常比例折半再折半,窄促如鴿籠,完全就女傭只准瘦小薄的概念,開門時能一眼望盡,令裡面的人有股裸裎遭窺視的羞恥感。一片加了鐵窗的通風口,昏黃燈泡自天花板寂然垂落,以斯帖的身子困縮在陰影裡。

蘇珊備了衛生用品、衣架、枕頭和薄被,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以斯帖倒是面容淡定,瞧不出任何情緒。伸手扭開吊在牆上的風扇,流通沉悶氣息,仰首喝光大女兒遞給她的白開水,呵!這才尷尬地與她們八目對視,像在問,看夠了嗎?可以滾了嗎?妳們。

就她?這位陌生的細粒仔阿嗲(ate,塔加洛語,姊姊的意思),以後要跟我們住一起,天天?大女兒憋著許多疑問沒出口,推說英文還沒念完,揮揮手兀自上樓。小女兒一包M&M塞進以斯帖掌心作為見面禮,也回房去了,剩下她倆,一室的沉默。

意識到自己是個礙眼的存在,蘇珊想找個話題破冰,以斯帖卻不鹹不淡不說話,堅持冷空氣。衣衫後領摺入一條毛巾,吸汗水用,側身閃過蘇珊,拿起廚房流理台懸掛的抹布,著手擦洗。

「吃過早餐了?」

「Yeh.」

「還有別的需要嗎?」

「No.」

所有應答都常溫以下,所有動作似乎得思考再三,極度慢,宛如電影操縱影像的時間流逝,徐緩進程。半袋垃圾拎至院子丟棄,半天光景已匆匆流逝。真急死人。

一手握竹帚,一手背腰後,拱著身子掃落葉,姿態倒是優雅。警衛剛巧路過,友善招呼,以斯帖點頭不回應;鄰居幫傭倚著女兒牆親切話家常,此女眼神失焦,恍若未聞。

初五掃地(示意圖/取自Pexels)
拱著身子掃落葉,姿態倒是優雅。(示意圖/取自Pexels)

站一旁觀察的蘇珊,存心捉弄。

「沒掃乾淨。」

以斯帖頭也不抬,再掃一次。

「還是沒掃乾淨。」

以斯帖暗暗喘口氣,又掃。

如此再而三,終於不耐煩。「我清理過每個台階,潔淨全部的鵝卵石,花草樹木都澆了水,屋前屋後一片枯枝雜葉都沒有,這樣總可以了吧?」用棕櫚掃把拂過地面的粗嘎嗓音解釋,解釋時臉龐執意偏四十五度角。

後來她才發現,以斯帖無論何時,跟誰說話,目光都望向別處,似乎藉此拉開距離,放飛心思。

蘇珊冷笑在心,咬咬牙,走往羊蹄甲下,學日本茶道宗師千利休搖動樹幹,落下深淺金黃、桃紅,色澤豐富的花瓣與羊蹄般的葉子,暮色如橘的庭院裡,盈滿另種和諧寧謐。

以斯帖直接看傻眼,豎直身子,兩肩高高提起,復忍抑地壓回原處,聲色不動。

夜裡飯點備齊,上桌,收拾妥當,便悄然潛入臥房,像一隻懼光的鼴鼠。蘇珊盯著那單薄的背影,張口無聲。

少數台商為了顯示虛矯的寬厚,會刻意讓女傭同桌吃飯,以為這樣就像一家人。不,無論相處時日多長,她永遠是「親密的」外人。

以斯帖甚且表示,她寧可每月多領一千五百披索的膳食費,安心自在待廚房,單獨用餐。

「這樣妳一天只有五十披索,一餐僅僅十多披索,即便買條吐司、兩三包泡麵都不夠。」蘇珊質疑她的數算能力。

以斯帖以一抹深層固化毫無美感的低笑,回覆她的見少識窄。

撙節開銷是她們窮鄉女孩從小不必大人教導自動養成的本事。吐司和泡麵?算零食好嗎?誰都嘛知道「Rice is a staple in the Filipino food」米飯是菲律賓的主食,更是國之棟梁,宗教與真理。入鄉要問俗好嗎?

以斯帖轉身洗滌杯盤,任性的嘴角喃喃叨念,說一包米多少錢,能吃幾餐,算好好,再煮一鍋醬醋肉(菲律賓平民美食adobo)可以吃多久,懂得過日子的話,不但夠,尚且能攢聚部分節餘寄回家用。

「而且,你們的滷肉還加糖,很奇怪;綠豆是蔬菜,怎能拿來當點心。」

蘇珊不再堅持,兩張面額一千、五百的鈔票擱流理台時,無意間瞥到以斯帖驀然舒展的五官,那綻放如星辰的陰柔之美雖一閃即逝,仍令人驚豔。

很快的,她就見識到以斯帖的省錢妙方。徹底承繼熱愛米食、無肉不歡的民族性,除了醬肉,更多時候煎三、四條油亮小魚乾,或炸個蛋汁茄子加花生米,就能配上一大盤壓實尖頂白飯,技巧純熟的右手三指作為餐具,陶醉的表情像擱進嘴裡的每一口都人間美味。

「要是妳不乖乖吃飯,臉會越長越歪,手跟著變形。」為了鼓勵兩女兒加入愛飯族,以斯帖經常搬出她的「菲老傳說」出來威嚇。「然後一輩子沒人追,沒人愛,賺不了錢,賺了錢也無法消受。」類似台灣阿嬤警告小朋友,米粒不吃乾淨,會嫁貓(麻子)尫的概念。

「當一名幫傭,妳覺得最辛苦是什麼?」

以斯帖不假思索,「當我的雇主試著想要了解我的時候。」

像是罹患先天性免疫不全聊天障礙症候群,她們連日常對話都很難交心,多半交戰。

以斯帖跟誰都不掏心,不彰顯被綑綁的心靈,每次吞吐呼吸均圍困在四面牆裡,自知人類社會的微塵,拉開與眾人的距離是她保護自己的方式。

女性憂鬱(Unsplash)
以斯帖跟誰都不掏心,不彰顯被綑綁的心靈。(示意圖,取自Unsplash)

她無暇理會蘇珊寄居異國的各種艱難,正如蘇珊無法顧及她底層掙扎的委屈。人生逆旅,沒有早一點,沒有晚一些,剛好這時候遇上了,她倆不珍惜緣分深,倒是常怨嘆「只能」湊合著過,腹中鬱悶之火越燒越烈,能發洩的只有對方,能體會和訴苦的也是。

趁開學前,蘇珊讓兩女兒參加學校開設的英文先修班,姊姊回家作業「我的志願」。是不是天底下的老師都一樣,沒啥創意?放學返家,兩女孩窩進廚房纏著以斯帖。

「妳說說看,為什麼妳的志願是當一名廚師?妳可以當科學家、老師、明星,或者國會議員,都比當廚師有意思。」

煩不勝煩,以斯帖停下忙碌身形,嘆氣,聳肩,抹布猶捏在掌心,認真盯著女兒雙眼,「其實我最想當總統,但我得先賺個兩億。」

簡單幾句話,將女兒何不食肉糜的喜憨思維,直接震得支離破碎。

為了把多數時間留給柴米油鹽,一干打掃搓洗原就不上心,之後更加能草率帶過就草率帶過。可惜她料理的傳統菲國菜色諸如Tocino(香料醃製的五花肉,放入熱油中煎至金黃)、Sinigang(加上羅望子、香蕉、芭樂、青芒果、番茄、蒜苗、洋葱和其他各種想得到與想不到的蔬果煮成的酸湯)、Kare-kare(牛尾、蔬菜加花生醬熬成的濃稠什錦煲),全都久燜油炸口味重,叨念幾句,她會每餐站到桌前指著菜肴,一道一道問,可以嗎?太淡?太鹹?問得你英語辭彙不夠用,胃口盡失。

這日黃昏,蘇珊坐梳妝台前塗乳液,鏡子裡她假笑強裝和藹的臉孔,想到以斯帖就垮下來了,怒從心上起,「惡奴」一詞衝口出。冷氣機加大聲量卻不降溫,存心讓人心浮氣躁。先生早上出門前交代,今晚有個飯局,須攜伴參加。打開抽屜,珠寶盒裡那副蒂芬妮珍珠耳環呢?無需費心翻找,嫌犯已經現形。非常直接的聯想。全家就一個外人,還能是誰?

擅長裝聾作啞的以斯帖,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除非人贓俱獲。蘇珊早就料準準。

熬到開學前,大小情事逐漸上了軌道,她迫不及待致電朋友。

朋友竟以胖艾咪卡痰的嗓音回覆:

「留下吧!養女兒不如養女傭,耐磨耐操,廉價乖巧不頂嘴。」

「不了,我習慣凡事自己動手。呵呵!」

「既然用不上,就打發她走吧,我家裡人手夠多了。」

就這樣?

被迫接下一顆熱呼呼的山芋,蘇珊霎時嘴巴塗上三秒膠,怎麼開口?

彼此相處幾個月,日子淹沒在無盡的忙亂遷就中,雇傭關係貧瘠到無論如何看向光明面,也是灰黑、乏善。先生表示,瞧她怪可憐的,月薪只幾千披索家裡就能多個幫手。可是她不夠勤快、性子頑強剛烈,極可能手腳不乾淨。當然,也不是全沒有優點,例如她跟孩子親,偶爾能提供課業上的協助,呃……安安靜靜,不具備三姑六婆的肺活量,多半時候守著豔陽守著家。

「但,我們對她一無所知,明天叫她拿身分證去影印一份留存。」

「他們國家沒有身分證。」

「蛤!你是說全部的菲律賓人都沒有國家身分識別系統?所以她的名字就算捏造,我們也無從得知?」

「他們有社會福利保險卡號碼(SSS UMID Card)和選民身分證。」

「每個人都有?」

「也不是,要有一定條件,家庭幫傭應該是沒有。」

「那萬一她偷了什麼或幹了不法勾當,我們怎麼去報案?警察怎麼去逮人?」

腦海立時現出貓一樣潛行游移的身影,神祕莫測,根本就孔夫子的學問,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每每於轉角處閃著兩隻晶亮眼珠子張望,不置一詞掉頭離去,猶如背後靈。蘇珊胸臆脹大一圈,再也睡不回去。

挑一個尋常的傍晚,電鍋正冒出騰騰飯香,以斯帖坐圓凳,蹺腳,專注剔除虱目魚刺,見蘇珊走來,略略抬眼,稍頓,臉上一慣沒啥表情,低頭繼續手邊工作。夕照餘暉自窗口漫灑,她背脊一半隱入暗影裡,更顯羸弱,像青春期轉大人一個錯手,終致在少女階段止步了發育。

提上一口氣,斟酌再三,蘇珊試探性地問:「以斯帖,妳喜歡我們家嗎?」

「不喜歡,」回答得乾脆利落,口氣好傷人。

蘇珊有些村姑的難以為繼,尖牙利嘴跟著鈍化,杵在那兒像一截木樁,琢磨接下來怎麼跟她把話說清楚才好。

「是時候我可以走了?」以斯帖霎時領悟,焦急問:「現在?我的mum派司機來接我嗎?我去收拾東西。」

「妳的mum希望妳留下來。」

以斯帖愕然,發出長音的Huh,不是不明白,是質疑,具翻白眼效果。

「我已經告訴妳了,我不喜歡這裡,妳給的房間很窄,又沒有電視,我以前只負責煮菜,現在什麼都要做,我要回去。」

還真難得,一口氣說一長串話。

「問題是妳的mum不要妳回去。」

「是妳要我留下來的關係?」以斯帖直接不演了,怒氣橫生,板起臭臭的面孔,腰桿打直,挺胸,哇,原來她是有胸的。「妳可以另外找一名女傭,何必非要我不可?」顧不得那魚刺尚未剔淨,隨手塞回塑膠袋,擱進冰箱,旋身拐進房間,關上房門,中間無絲毫遲滯停頓,一氣呵成。

蘇珊被她不知好歹的搶白,火氣也跟著冒騰,衝著木門吼,「OK! Don’t come back, if you leave.」

以斯帖閃電收拾好一大袋一小桶衣物,出到玄關。

蘇珊將薪資裝入信封遞給她。

「不用,我老闆會給我。」倒也不貪心。

「拿著吧,如果妳老闆願意給妳,這就當作妳的Bonus。」把信封放進塑膠盆內,心裡實在氣不過,再次撂話:「記得,走了就別回來。」

以斯帖抿嘴含怒,謝謝一詞只在嘴邊盤桓片刻,馬上交給兩片風乾的唇嚥進喉嚨。抓起信封,頭也不回地歪向屋外,身子後方綴滿芒果樹梢篩下的光斑,奔向勝利終點那般沒有懸念。

這一刻,蘇珊竟心生佩服。對以斯帖而言,她算是異族入侵,是討厭的臭老闆,敢於挺身捍衛自身權益,需要相當的勇氣。

「阿嗲咧?」

「說了,她走了,不回來了。」

「為什麼妳不要她了?」

「是她不要我們。」

「為什麼?」

小女兒腦袋裡像是被埋設了自動歸零裝置,每隔幾天就跟她索討以斯帖。

倘若能夠預知後事,她也許該帶以斯帖上上館子,菲國平民鍾愛的快樂蜂(Jollibee)、超群(Chow King)和燒烤店 Mang Inasal,兩人坐下來,邊啃炸雞邊聊天,或多或少了解彼此,釋出一些善意,也許就不會在爾後追憶起來倍感自責。

*

俗話說「不至桶後,不知台北溪流之美」,桶後溪的溪流地形豐富,不同的區域呈現全然不同的風景,是不少人夏天會去遊玩地點。(圖/swhhahaha@instagram授權提供)
熱帶氣旋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早晚沖洗冷水澡。(示意圖/swhhahaha@instagram授權提供)

八月初,季節快將更迭,天界值勤仙人即將換班,熱帶氣旋沉悶得讓人喘不過氣,早晚沖洗冷水澡,吃Halo Halo(類似台灣的剉冰)都難以消暑。西北雨來勢洶洶,往往午後豔陽猶吐著毒辣火舌,不消片刻,烏雲便大軍壓境,相互叫陣同時肆虐,接著成串雨滴如水晶簾幕傾瀉,庭院裡激起盈尺亮晃耀眼的水花,彷彿甫爭出樊籠的頑皮精靈,爭相跳著熱鬧非凡的南島舞步。

婆婆又越洋電話催生,跟她索討金孫。蘇珊無力招架,倚窗嘆息,忽覺眼前一黑—不,是有個黑影由遠而近朝堂屋迤邐而來。

以斯帖瘦弱兮兮頂著凜冽風雨,一袋衣物一只塑料桶,如昔,長髮垂辮,棉布衫褲,鼠灰,墨褐,夾腳拖鞋浸泡在泥漿裡,手上撐一把黑傘,用力抓握才能不讓吹落,半截身子濕答答。

早秋最先的涼日,藏在她深深凹陷宛如幽谷如汪洋的眼裡。滂沱雨幕,襯映著一人份的寂寥與落魄。

趕緊搶在她跨進玄關前將自己武裝起來。蘇珊下巴抬高,斜側半邊身,雙臂交叉胸前,睨視,臉上不慍不火不好惹,不招呼也不提問,就這樣與她隔著紗門對峙。

「午安!太太,」不需要特別努力已經隱忍,以斯帖嗓音顫抖,「我可以回來工作嗎?」

「不行!」送上一碗閉門羹,拒絕跟她糾纏不清,甩上大門,甩上的時候彷彿還有水波紋干擾,更多噪點,一概無視,上樓。

雨勢愈發瓢潑,成溝成渠四處奔流,從二樓窗台可望見院子裡九重葛、紫藤、鳳凰木、曼陀羅、緬梔子等花花草草歷經殘酷劫掠全奄奄地嬌喘。重度潮濕,悶熱加乘困頓,兩個找麻煩的女人讓蘇珊腦門發脹。躺床上假寐,始終沒能入睡,輾轉,床單滑落地面也懶得拾起,歪著身子,肝火鬱化成無數個問號。婆婆的疑難雜症,無解,暫且擱下。以斯帖呢?相互如萍遇水,一是南漂插枝,一是北漂求活,她怎能不明白生命中途竟爾「失路」,被迫回頭求接納的萬分苦澀。

夜幕快將垂落,風雨揮揮衣袖,酒紅色的晚霞奮勇竄出層層霧靄,渲染半個天際。倦鳥歸巢了,蟬鳴趁隙坐大,如萬籟間最著急的呼喚。以斯帖單薄的身子依然於晚風中蕭索。女兒們補習返家,見了興奮不已,拉著她的手要她進屋裡。她謹守分寸,知道除非蘇珊應允,否則就只能耐心等待。

雞腸小肚的蘇珊故意漠視她,忙碌招呼家人甜蜜晚餐,有說有笑,笑聲還要格外張揚,蓄意凌遲般,清楚劃分「我們」與「他者」。

足足三小時,存心跟她比頑強。

原沒打算鐵石心腸的,其實沒也沒那兩樣東西。鬆軟的意志力,很快就坍塌了。

突然迷茫的前途又獲新生,以斯帖將姿態壓得很低很低,低到忙亂幹活,累得喘促,似乎還能隱形。

天剛破曉,廚房已傳來陣陣油煎火腿、培根香,蘇珊蜷臥冷氣房裡,縱容自己十數年難得一次賴床,順便仔細想想該拿那名執意留下,根本不知好歹又桀驁的馬來種族女子如何是好。手機的鬧鐘響起,忙伸手按掉,讓先生能多睡一會兒,手肘壓到突起的不知什麼東西,翻開床頭櫃雜亂堆放的紙張,居然瞄到先前遺失的珍珠耳環!

人生有時還真的就像肥皂劇演的那般俗爛,劇情老套。

「妳可以另外找一個雇主,幹麼非賴在我家不可?」待先生、小孩上班上學後,蘇珊猛然現身廚房,翻舊帳,同時翻出小人得志的嘴臉。

以斯帖星眸黯然一閃,對於蘇珊其後補上的苛刻、挑剔,照單全收,忍抑的底線一再下修。

網路上充斥「雇主一定要知道的事」,幫傭擅長演出可憐、被剝削、窮困的戲碼,若不謹慎,很容易遭到狡猾、虛偽的本來面貌修理。

階級是個邪惡的壞東西,當蘇珊意識到自己有了掌控權的時候,地位無形拔高,可鄙的情緒於焉產生。

以前在百貨公司,看到穿戴時尚貴氣的媽媽,後面跟著提大包小包追著孩子小跑步的女傭,覺得那是人類世界最可恨的不人道。此刻居然接收到那份優越感的渲染力。

書局買來的兩份雇傭合約攤桌上,以斯帖看也沒看,直接簽了。按菲國勞工部規定,一個月休四天假。朋友預警,女傭休假容易惹事,尤其容易「被帶壞」,但全年無休未免太超過。

午飯前,以斯帖站板凳上晾衣服,兩條曬衣鍊,蘇珊一家人的掛上層,她的披下層,一一上夾子固定,避免風吹掉落,又得重洗。

警衛見了竟用讚賞的語氣對蘇珊說:「太好了,妳終於又有了一個maid。」好像那是家庭基本配備。

怎麼妳又回來?鄰居家的幫傭用菲語問候。以斯帖一如既往沉默埋首勞務,不加解釋,不掏出傷痕展示,清楚她的世界不同於別人的世界,這是廚房,這是掃帚,這是抹布,這是清潔劑,長相左右。幸運的話,妳能夠有一扇窗,夜空懸掛一枚小小的月亮,照亮妳的臉。這是笑,這是淚,這是妳荒蕪的瞳,以及妳懸在胸前的瑪麗亞神像。

原來瑪麗亞在這裡,世人無知褻瀆,妳只能逃進浴室,用清水洗滌憔悴的羞辱。然後妳要面帶和善。

「晚上吃什麼?」蘇珊問話多數時候不期望她回答,只想刁難她一下。

「冰箱裡有絞肉,如果能再有蝦仁和餛飩皮就可以包燒賣。」

燒賣這字眼像橫空遞出一碟珍饈,直接撞上蘇珊的腦神經,以為她隨便講講,趁孩子放學前,帶她,不是,是跟著她走一趟本地人專用傳統市場。

市場隱身於阿拉邦市區與山丘交界處,與普天下的傳統菜市沒兩樣,擁擠、髒亂、污水流淌,各種窒息氣味紛陳,人聲嘈雜,價格低廉到任何台灣客都不敢置信。

以斯帖如川劇變臉,抹出一雙識途老馬的眼,熟門熟路,菜販、魚販、肉販熱情招呼,都她老朋友,用蘇珊從來沒聽過的高吭聲調跟人家搏感情。

簡單吩咐:「Butterfly!」大廚風範,還自帶雄偉的背景音樂。

只見小販將兩條虱目魚先刮除魚鱗,沖水,手起刀落如庖丁解牛,快速剖開魚身,剔除大刺、小刺。

原來還有這項服務?只要喊一聲「蝴蝶」?這可省下多少麻煩事兒。待返家時,所有生鮮肉類分袋分層置放,都加了冰塊保低溫,迫使蘇珊深深為自己的坐井觀天卑微起來。

上回「出借」時,以斯帖應該是有偷崁步,明明熟知許多中式料理,故意藏在袖底,以為少說少做,反正做好沒賞打破要賠,幹麼跟體力過不去。心機女!

那以後,她常悄悄倚著廚房與飯廳相隔的門板,瞅著以斯帖,愉快炊食。是愉快吧?瞧她邊剝蝦殼、剔腸泥,邊哼曲子,如果沒發現頭家娘,這樣的愉快可以持續整個下午。蘇珊頗得意,自詡《桃姐》裡的劉德華,慈愛雇主,絕對有資格拿好人卡。

女兒對其後端出的春捲、粽子、水餃……垂涎敲碗。到後來,甚至允許事先order。受到吹捧的程度完勝頭家娘,以斯帖竟然只以一抹淡笑帶過。

一一收服全家人的腸胃後,她再接再厲,用極端寵溺孩子的方式讓自己在這個家不可或缺。即使男主人加班至深夜,依然有熱騰騰的飯菜得以享用,任何東西不見了、找不到了,更是記憶大考驗的必然贏家。讓蘇珊自發性地弱化成一隻養尊處優的胖貓,專管曬太陽和打瞌睡。

萬聖節前的週五,學校照例望彌撒,輪到大女兒帶領同學禱告。以斯帖從勞務工遞進為廚娘,現在則晉升至家庭教師。她房裡有本棗紅色封面菲英雙譯的《聖經》,是她教導孩子塔加洛語時的教科書。

「當妳全心全意禱告,妳所祈求的心願就得以實現。」每次都趁機傳教。面對上帝時,以斯帖順服、放柔的眼睛特別澄澈。

「我全心全意了呀!」

「一定還有不足的地方。」

「妳又不是我,怎知道我不夠敬虔?」邁向叛逆期的大女兒,逮到機會就抬槓。

「因為上帝是信實的。」

「好吧,說說看,妳全部的祈禱,應驗了多少?」

*

針對「芒果有濕毒」傳聞,農糧署指出,這也是迷思,芒果果肉並沒有毒性,只是表皮上含有「漆酚」容易使過敏者出現症狀 (示意圖/取自photo-ac)
有時園丁會送她兩顆青芒果或一袋calamansi(小金桔)和糯米糕,更多時候她會躲在房裡偷偷用手機跟不知什麼人說私房話。 (示意圖/取自photo-ac)

身心獲得安頓後,以斯帖早年遺失的青春竟爾迷途知返,於低調中悶燒著豔熾野火。體態逐漸豐腴,顧盼嫵媚。有時她會跟司機或社區裡的警衛眉來眼去,有時園丁會送她兩顆青芒果或一袋calamansi(小金桔)和糯米糕,更多時候她會躲在房裡偷偷用手機跟不知什麼人說私房話。

一日,燠熱午後,廚房各角落長久蟄伏的小魚乾油腥、羅望子酸澀和蝦醬的發酵鮮嗆味熱烈交混張揚,凌虐口鼻。蘇珊難以忍受,快步衝下樓,刻意發出沉重踩踏聲,形成脅迫的權威感,希望她聞聲自動收斂。

白木門半啟,房裡的以斯帖置若罔聞,側坐床緣,五官全數埋進胸前,凝神,為她的手機加載。豆大的汗珠紛紛從光潔前額、鬢角滑落,部分集合至人中,競相滴往大腿,薄透聚酯纖維七分褲洇出深深的印子。

悄悄經營這門生意幾個月了,她以為神鬼未覺,越做越起勁。每星期例假日,她會搭乘吉普尼出社區,到阿拉邦星城購物中心(Starmall)買預付卡,再經由viber(菲國通用的跨平台網路電話及即時通訊軟件,功能類似line)群組發出訊息,給她那些無法休假卻又渴望上網的好友們推銷生意:

Friends and family call or chat , you can buy P50 load or 100MB 2nite!

千萬不要小看這五十披索、100MB,使用期限僅三天到一星期的功力。一開始蘇珊也覺得折合台幣才三十元的網路使用量,能幹麼呢?以斯帖說,它能解鄉愁、情愁、傳達訊息,重中之重是網購和直播。

「妳不覺得到實體商店採買,才有身臨其境的快感?」

「No, no!那是網速太低,配送時間太長時才不得不的選擇。」她以經濟學者的口吻否決蘇珊褊狹的觀念。「網購是最美好的休閒活動。從網上搜尋物件起始,就一個享受。接著下單,送出,等候快遞一步步接近,每時每刻累積的期待滿足感不斷加乘(嘴角配合牽起,燦笑)。」

作為剁手黨一員的蘇珊,被撩得心花怒放,感受到「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酣暢淋漓。

「那妳最喜歡網購什麼?」

「手機和手機配件。」

「妳不是已經有一支手機?」

蘇珊一直以為她很窮,但她憑什麼認為女傭就一定是窮的?

以斯帖慎重放下手裡的三星Galaxy,神祕兮兮的從口袋掏出鑲滿金鑽圖形外殼的iPhone,噹噹噹,噹!差點閃瞎蘇珊的眼。

「one for work, one for show.」以斯帖得意非凡的說。

「妳事業有做這麼大嗎?」

「平時我用Galaxy收發電子郵件、上網與發短訊,但需要上線,或開團時就用蘋果。因為他們有個超級好用的iPhone應用程式。」

「妳還開團?」

肯定是工作量太少的關係。一名勞務工儼然斜槓女力,開發這麼多元的攢錢門路,顯示她在家務上嚴重的誤判。轉頭往流理台張望,鍋盤瓢盆清洗乾淨,待在它們該待的碗籃裡,魚、蝦和里肌肉擱鐵盆等退冰,白花椰、青江菜泡自來水稀釋農藥,櫥櫃和地板不見油垢、塵屑,能挑剔的地方似乎不多。她是怎麼辦到的?

週末,點心時間剛結束,又停電了。兩女兒嫌頭髮過長但還沒長到可以紮成馬尾,熱死了。

「好吧!下午幫妳們剪個騷包的赫本頭。」

「可以不要嗎?」女兒求饒的口氣充滿無奈。

「嫌棄我的技術?」在以斯帖面前被女兒的言語所窘,蘇珊甚惱怒。「社區沒有理髮店,要開車出去,又不知在哪裡。萬一踩雷—」

「問阿嗲呀!」

隔日,難得和煦的午後,冬陽猶掛在樹梢磨蹭,以斯帖從屋裡搬了一張水藍小塑膠椅給女兒,一張高凳子給自己,兩人前後距離半尺左右。

「坐好,頭抬高,擺正,不要亂動。」長長粉色毛巾墊底,上頭再鋪一張全開報紙於女兒頸肩,叮嚀,胸前要拉緊,毛屑才不會沾衣服,掉進領子會奇癢難受。她一手持單片塑膠梳,一手握剪刀,仔細審視頭型、髮流,睫毛尖端似乎有夕日灑下的金光,讓她得以窺見瀏海與末梢差參,顯然不是出自專業理髮師,是媽媽的劣質作品。知趣地默不作聲,一撮一撮黃毛落地,混在枯葉中,無聲息,隨風低低飛散。

修剪完畢,女兒輪流趴庭院水龍頭底下清洗時,兩手搭牆面,雙膝跪地板,像在替媽媽懺悔,有眼無珠,不知高手在人間,不知以斯帖可是《聖經》裡響叮噹的人物。

考慮很久,起碼一個晚上,薪水袋裡多塞一千披索,封面特別註明Bonus,不是加薪喔!不是每個月都有喔!要有特殊好表現才能獲得。那是一看就知道的心機,讓以斯帖直想笑。

「妳那麼厲害,為何妳以前的mum不想要妳?」

「因為我以前的sir太想要我。」

說話時,以斯帖將目光拋得很遠,口氣乾乾的,延宕的表情,沒什麼相干,宛如說的是別人的遭遇。話到舌尖突然中斷,沒有要接續說明的意思,像早先那條被她丟回冰箱的虱目魚,等著有空時,再慢慢剔掉魚刺。

《最多三八的那支》立體書封(印刻文學)
《最多三八的那支》立體書封(印刻文學)

*作者為曾任職廣告公司文案,財經雜誌記者,國會助理。目前專職寫作。本文選自《最多三八的那支》(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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