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應邀到某出版社和編輯同業們分享心得，會後討論時間，發現好幾個問題都繞著「如何和作者溝通」打轉。例如，作者堅持某一個書名、封面、寫作方向，但從編輯角度來看，對於市場銷售並不是吸引讀者的最好決定，應該如何「說服」作者呢？
村上春樹最信任的編輯是妻子
每一個職場都有難解的人際關係。在出版職場，顯然如何與作者相處是一門大學問。我一面回答，腦海裡一面想到村上春樹。
《身為職業小說家》書中，村上花了不小篇幅提到改稿這回事兒。在歷經頭腦發熱一鼓作氣的長篇小說創作過程後，村上會刻意花工夫讓頭腦冷卻，展開一改再改三改四改……無數次的改稿過程。自己改完後，再引進客觀的「外部意見」，他稱之為「導入第三者」，並且為自己訂下一條嚴格規則：「如果有被挑剔的部分，無論如何都要重新改寫。」村上相信，不可能有「完美」的文章，讓「客觀第三者」讀得不對勁的地方，通常就是有問題。多年來他最信任的第一個讀者是妻子，就算村上起初不贊同她的看法，甚至會生氣，之後也一定冷靜下來思考、改寫，完成後再給太太看，不滿意再改，改到太太認同為止。可以說，村上春樹最相信的編輯就是他的妻子。
最妙的是，村上改寫的方向不見得與「客觀第三者」的意見相同，甚至可能完全相反。有一位出版社編輯，村上覺得「有點不合適」，他的意見很多地方讓村上不理解，有時不愉快，但為了工作仍勉力配合。即使如此，這位編輯有意見的地方，村上仍然會重寫，只是刻意朝著反方向。例如，該編輯說「這裡加強比較好」，村上便故意縮短。結果呢？雖然他後來檢討自己「有點亂來」，但改寫之後的作品卻更加出色，因此很客觀評價該編輯終究是「有用的編輯，至少比只會『甜言蜜語』的編輯幫助更多。」
每次讀到這裡，捧腹大笑之餘，忍不住設身處地同理那位編輯：碰上村上這樣的大作家，內心該是多麼有壓力、多惶恐啊！無論如何，絕對是不能「得罪」村上的，但又不能照單全收書稿，然後只講好聽話，好不容易絞盡腦汁提出建設性意見，又被村上當成「反指標」。真是辛苦的編輯人啊，美國、日本、台灣……，全世界的編輯人都不容易當啊，心臟脆弱一點的定然做不長久，難怪我認識的一些編輯同業寧可專做翻譯書。
編輯與作者是命運共同體
每個編輯都渴求碰上「好」作者，這個「好」涵義多重，作品好、人品好（絕不能搞出抄襲事件，這真是防不勝防），但編輯私心裡可能覺得最重要的是「好溝通」，畢竟一本書的完成少則數月動輒數年，如果彼此氣場太不合，細小的意見歧異可能累積成巨大的不信任，彼此都折磨、都委屈，最終也無法產出美好的作品，更可能是互相妥協之下的不得已。
但換個角度，作者當然希望碰到好編輯，擁有好的鑑賞力、判斷力，協助讓作品更美好，畢竟書封上印的是作者大名，是作者要承擔最終評價。大部分作者內心也是戰戰兢兢，會害怕、會擔心，君不見即使如村上春樹之國際級作家，也對「導入第三者」慎重看待。
歸根究柢，編輯與作者是命運共同體，終極目標是一致的：讓作品更美好。那麼讓我們回到本文一開始的那個提問吧：「如何說服作者？」
我的答案平淡無奇：誠實與專業。編輯一定要誠實，不然就是對不起讀者。碰上內容的客觀錯誤，當然一定要說出來，這一點大多數作者會很感謝。麻煩的狀況常常是主觀意識上的「好」與「壞」判斷不同。例如，編輯這端認真提出了三、五個甚至十個書名（封面）讓作者選擇，作者通通不喜歡，堅持要用他自己或友人的版本，「不會賣啊！」編輯沮喪又擔心。為什麼不直說呢？委婉但誠實地說，用專業來說，找出同類書籍來佐證你的觀點和判斷。
我相信絕大部分作者的「挑剔」其來有自，誰能比他們更透澈作品的內涵與精神？但編輯理論上是更瞭解讀者與市場的人，對書的內容定位、包裝、怎樣寫文案切入角度，才能最大程度吸引讀者注意力，理應有一套完整邏輯。
過去的成功不代表未來一路暢通
坦白說，我心目中的「好作者」，好溝通與否並不那麼重要，有時透過彼此坦誠討論，確實會找出之前的盲點。每一本書都是新開始，編輯過去的成功經驗不見得碰到新挑戰時也能一路暢通。盡量維持冷靜理性吧，不必憤怒、不必傷心、不必急著為自已的提案辯護，很多時候雙方都需要冷一冷、想一想。
「但如果作者就是很堅持呢？」
「那誰負責最終銷售成績呢？」
又近又遠，又親又疏，祝福每一個編輯、每一位作者。
＊作者曾任天下文化執行副總編輯、時報出版第一編輯部總編輯。本文原刊《新新聞》第1642期。授權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