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面人─這是一場去人性化的過程:《新疆再教育營》選摘

2023-05-25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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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批維吾爾人在柏林街頭抗議中國在新疆的「再教育營」。(資料照,美聯社)

大批維吾爾人在柏林街頭抗議中國在新疆的「再教育營」。(資料照,美聯社)

二○一七年二月,再教育營體系開始運作、巴依木拉提開始輔警工作的同時,新疆各地的學校教師被迫擔任營區教師。一位穆斯林女性凱爾比努爾.賽迪克(Qelbinur Sedik)就是其中之一,她原本在烏魯木齊一所小學教五年級的中文課。凱爾比努爾的雙親是維吾爾族與烏茲別克族的政府官員,體認到「非維吾爾族」的身分比較能夠保護女兒,因此在她出生證明上只登記了烏茲別克族。作為一位一九八○年代接受中文教育的少數族裔,凱爾比努爾在環境驅使下進入教育界工作。一九九二年從當地師範學院畢業之後,她接下烏魯木齊一所小學的教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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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爾比努爾在學校算資深,因此二○一七年農曆春節過後她被指派新工作時相當驚訝。「二○一七年二月二十六日,新學期開學第一天,」她回憶,「校長把我叫進辦公室,要我出席一場會議。」會議中,地方黨委書記沒有透露多少細節,只告訴凱爾比努爾和幾名老師,當局集結了一批「未受教育者」,要由他們負責教中文。這群「未受教育者」被送進位於山區的一座政府辦公大樓。

凱爾比努爾必須簽下一份「承諾書」,同意教授為期六個月的課程。當局還給她另一份文件,上面寫明如果她洩露自己看到的事情,她會「負起全責並接受必要的懲罰」。「他們強調這是一項政治任務,因此我們不能拒絕、不能中途離開。」她回憶,「否則我們會遭到懲罰。」凱爾比努爾不必對學校同事多做說明,職位高一點的人似乎都知道她的新工作是怎麼回事。「第二天我下班時,我在小學的教學工作已經被移交給別人了。」

其實,早在二○一五年,凱爾比努爾和幾乎所有的新疆維吾爾人一樣,當時都已聽說,當局將所謂的「未受教育、外來的」維吾爾人送進再教育營。她第一次聽說時雖然覺得很可怕,但是認為事不關己,畢竟她是一位生活在都市中、會說普通話的女性,而且有牢靠的烏茲別克族身分。在為新工作作準備的時候,凱爾比努爾想起一位來自阿克蘇地區阿瓦提縣的女同事告訴她的話;阿瓦提縣位於南疆,屬於鄉村地帶,距離凱賽爾老家不遠。這位女同事畢業後搬到烏魯木齊,也在凱爾比努爾的學校教書,每年暑假都會回老家。

二○一五年,她從老家回到烏魯木齊,在學校辦公室傷心地哭了兩個小時。「她告訴我:『經常祈禱的人、穿長袍的人、擔任伊瑪目(imam,譯按:帶領穆斯林祈禱者)的人都被抓了。』」凱爾比努爾回想,「阿瓦提縣是個大縣,也是維吾爾族最多的地方之一,她卻告訴我:『如今在當地街上,已經完全看不到維吾爾族男性了。』」

這位同事的三個哥哥都被當局逮捕。至於原因,一個是虔誠奉行伊斯蘭教法,一個是每星期五到清真寺做禮拜,另一個原因不明。她告訴凱爾比努爾,「當局把所有人集中在一座大廳,公安荷槍實彈,一一喊出人們的姓名,宣告罪狀,給予刑期。然後公安在他們頭上罩上黑色塑膠袋,一個一個帶走。」多年之後回想起來,凱爾比努爾說,「她談起這些事的時候,我們和她一起哭了。」

凱爾比努爾也記得沒過多久,生活似乎回歸正常。「我們感到震驚,但一段時間之後,我也忘了這場對話,認為烏魯木齊不至於變成那樣。」然而當官員告知她要當一群「未受教育者」的老師,同事的故事又湧上心頭。「我心想一定是類似的事情,因為他們一再強調這是一項政治任務,而且我們不可以對任何人提起。因此我懷疑我會去到同事說的那種地方,但是我盡量不去想。」

第二天,凱爾比努爾親眼看到一座「集中教育培訓中心」,只覺得想作嘔。那幢政府建築顯然已被改裝成一座「智慧」營區,與她同事的描述分毫不差。

來到那幢建築物,我覺得自己來到了監獄。它有四層樓,周圍環繞著帶刺鐵絲網,進大門要刷身分證。我們走過一樓,我好緊張。漢族公安與手持突擊步槍的軍人看守著院子。」凱爾比努爾還記得當時自己的心思,「我一定要非常小心,讓他們留下好印象。」

有很多事情要理解,時間的流逝似乎既飛快又緩慢,但是那天的景象烙印在凱爾比努爾心上。「我還記得我辦好登記手續,環顧四周,看到牆上張貼著標語:反對宗教極端主義,抵禦宗教思想滲透。」

凱爾比努爾花了一點時間才弄清楚這幢建築物的格局,不過如今回想起來,每個房間的情景歷歷在目。「我走進大樓,右手邊有四名公安和一道通往二樓的樓梯,」她對我娓娓道來,「左手邊有七、八間辦公室,包含警方指揮中心、公安宿舍、護理師的診療室、居民委員會人員的辦公室。」

這些細節非常重要,讓她理解中國政府負責社會服務與支援警政工作的民政部,也負責監控新疆被拘禁者的進展狀況。「居民委員會派了十名女性工作人員支援營區,採輪班制,五個人一班。她們的職責包括分送蒸過的饅頭給被拘禁者、記錄被拘禁者的行為並建立數位檔案。」 

中共在新疆設置「再教育營」,無論年齡、性別,都可能因為任何原因遭到關押,被關押者大多是維吾爾族穆斯林。(美聯社)
中共在新疆設置「再教育營」,無論年齡、性別,都可能因為任何原因遭到關押,被關押者大多是維吾爾族穆斯林。(資料照,美聯社)

凱爾比努爾一邊感受再教育營的氛圍,一邊開始扮演營區工作者的角色。營區其他穆斯林同事教她如何做到體系要求的標準,「一名公安把我帶到辦公室,介紹我認識一個名叫瑪希拉(Mahira)的女公安,她說她認識我,她的小孩也在我工作的學校念書。我想多問一點關於營區的事,但她示意我不要多問,說道:『抬頭看看。』我看到幾臺攝影機指著我的臉。我明白了,不再多問。她問我:『妳準備好開始上課了嗎?』我想我別無選擇,只能回答:『準備好了。』」

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營區「智慧」攝影機監控,凱爾比努爾跨越了改變她人生的一道門檻。「我拿著書和水瓶,凝視著鐵門,看到一幅終身難以忘懷的景象:鐵門半開,被拘禁者走出來,他們戴著手銬。門口拴著一條鐵鏈,他們得低頭穿過,然後走進教室。我一看到他們,眼睛就溼了。」這些「學員」坐在塑膠凳上,凱爾比努爾則有講桌、椅子與黑板。

「我看著他們的臉龐,難過到了極點,」凱爾比努爾告訴我,「我向安拉(Allah)祈禱,別讓我在他們面前哭泣。我站到教室前方的講桌旁,不知道該做什麼、該說什麼。坐在我面前的人,有幾位是留著鬍鬚的年長男性,看起來是有身分地位的,就像你在清真寺會遇到的長者。」身為一位突厥裔穆斯林,凱爾比努爾從小被教導要尊敬長者,這時卻面臨抉擇:戴上中文再教育體系交給她的「絕不留情」面具,或者表現出她的本來面目,也就是她在乎別人、尊重別人的教養,風險則是被戴上「兩面人」的帽子——這是所有穆斯林都要面對的威脅,因為他們對國家的忠誠永遠會受到質疑。

凱爾比努爾回憶,「我想都沒想,脫口說出:『祝你們平安』(Assalamu alaykum)。」這句話來自阿拉伯語,是常見的問候語,但是學員聽了卻呆若木雞,「他們嚇壞了,我知道自己說錯話。我做了自我介紹,開始上課。我一直盯著黑板,不想轉身看他們的臉,因為有些人開始啜泣,有些老先生的鬍子被淚水浸溼。我努力保持鎮靜,整堂課都沒有轉身回頭。我一直寫黑板,一直擦黑板。我上了四堂課,感覺卻像過了四年。」

第一次上課,凱爾比努爾無法面對被拘禁者,無法近距離見證他們的苦難。然而她說出那句禁忌的阿拉伯問候語,還有她難以掩飾的激動情緒,與被拘禁者建立了認同感,儘管她後來一直背對著他們。被拘禁者知道她把他們當人看,值得她付出同理心。在真情流露的一刻,她的再教育面具滑落,她被視為一名穆斯林兩面人。

「下課時間,我到辦公室休息。瑪希拉叮嚀我說話要小心,只能用普通話說:『學員們好。』我走到一樓的庭院,那裡沒有攝影機。營區主任是一位維吾爾族男性,名叫卡迪爾(Kadir),個子很高,皮膚黝黑。他告訴我:『妳說話要小心,不能說「祝你們平安」,說這句話會被視為犯罪,讓妳遭到拘禁。算妳走運,今天是我和另外兩名公安值班。』」

卡迪爾對再教育工作困難之處的體認,以及同為穆斯林的身分認同,讓凱爾比努爾鼓起勇氣,再多問一些被拘禁者的狀況。

「我問:『這些人是什麼人?』」

「他說:『他們是伊瑪目,還有清真寺的工作人員。』」

「我說:『我下次會小心。』」

「他再說一遍:『這回算妳好運,因為我在監看室值班。』」

「我問:『這些學員是什麼時候被抓進來的?』」

「他回答:『二月十四日。』」

「我問:『他們有犯罪嗎?』」

「他回答:『沒有。他們都是宗教信仰虔誠的維吾爾人。妳要小心一點。在教室裡,妳頭上就有四具攝影機。』」

卡迪爾的回應是要促使凱爾比努爾認清,被拘禁者和他們兩人不一樣,宗教因素讓前者必須接受懲罰。他一而再、再而三強調,這個體系要求他們對其他突厥裔穆斯林的去人性化過程視而不見。

凱爾比努爾在恍惚中度過營區工作的第一天。下班之後,公安把她送回烏魯木齊市區,她坐公車坐了幾個小時才到家。「我丈夫也在家,問起我在再教育中心工作的狀況,」她回憶,「他問:『學員都是些什麼人?』我痛哭失聲,跟他解釋一切。我丈夫非常驚訝,我要他保守祕密。直到現在,我的親戚都不知道這些事。」

日復一日在攝影機前工作,凱爾比努爾逐漸適應這種壓力。有天上完一堂課之後,一位年約四十歲的被拘禁者問,他們可不可以多待一個小時?「我反問為什麼?他說:『我們待在教室裡要舒服一點。』我明白他的意思。」她看過牢房裡的狀況,當時營區還沒有安裝明亮的燈光,牢房裡光線昏暗,地板是光禿禿的水泥。被拘禁者在教室裡還可以坐板凳,回到牢房只能擠成一團坐在水泥地板上,一坐就是幾個小時。除非得到允許,他們不可以站立、不可以躺下。

凱爾比努爾沒有回答那位學員,營區安保人員立刻過來把他帶走。「學員都知道說話的後果是受懲罰。」她說。下一個星期,那位學員沒有來上課,凱爾比努爾再也沒有見過他。經過這樁事件,中文班上其他學員除了以普通話回答與課程相關的問題,什麼話都不敢講。

凱爾比努爾愈來愈清楚地感受到,營區正在進行一場去人性化過程。短短一星期之內,被拘禁者全都剃成光頭。幾星期之後,教室也變成牢房,容納數百名新來的被拘禁者。由於人數實在太多,被拘禁者只能輪流在水泥地板上睡覺。他們滿懷恐懼,上課回答問題時連聲音也會發抖。 

訪談到這裡,凱爾比努爾開始啜泣,以手擦拭臉上的眼淚,「他們害怕極了,我在課堂上問問題的時候,他們不敢看我的臉。一開始,他們臉上還有一絲生機,但是一星期之後,男性的鬍鬚和頭髮都被剃光。一開始,女性被拘禁者都留長髮,但是一星期之後,也被剃得一乾二淨。他們的眼睛死氣沉沉,我不想直視,因為一看就忍不住難過。晚上也睡不著覺,鐵鏈的聲音一直在我耳邊迴響,我躲不掉。」

一段時間之後,她被迫支援和參與施行的暴力,不僅影響她的身體,也影響她的自我意識。儘管她試圖將問題掩飾在「可以信賴」的表象之下,但終究失敗。 參與營區體系運作是一種暴力,將她消耗殆盡。不斷侵犯他人的人格,也造成她自身的尊嚴與自我價值遭到侵犯。人類學家南希.謝普—休斯(Nancy Scheper-Hughes)與布古瓦(Philippe Bourgois)曾指出:「暴力永遠不能單單只從身體性質——武力、攻擊、施加痛苦——來理解,暴力的力量與意義來自它的社會與文化層面。」

《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立體書封。(春山出版提供)
《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立體書封。(春山出版提供)

*作者為加拿大卑詩省溫哥華西門菲莎大學(Simon Fraser University)國際研究助理教授,是目前國際上頂尖研究的維吾爾族社會與中國監控體系專家。本書摘自作者新著《新疆再教育營:中國的高科技流放地》(春山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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