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新之路奇幻之旅
台灣的職業外交官必須內外輪調，駐外原則二任不超過六年，且一如其他政府公務人員，依規定在六十五歲屆齡退休。但因為年資計算及退休俸給考慮，都會在屆齡前適時回部，等候辦理退休手續。2013年我赴任駐義大利代表已滿六十歲，自忖應該是職涯最後一次外放，至多到2016、2017年必須回台準備退休。
2016年1月20日台灣總統大選蔡英文、陳建仁搭檔勝出後二個月左右，一位與藍、綠陣營皆有往來的本土企業家攜眷旅遊路過羅馬，低聲透露蔡團隊正在徵詢國安、外交領域的人選，我的名字也在其中，可能會受到新政府的重用。果然幾天後，時任民進黨秘書長的吳釗燮親自從台北打了電話到義大利，密告這項駐美代表的人事規劃。真是「計畫趕不上變化，變化趕不上一通電話」，如此令人驚喜的轉折，我即將出任多少外交官夢寐以求的駐外最頂尖職位—駐美代表！
台北的媒體在3月底率先透露了新政府的國安外交人事，吳出任國安會秘書長，駐澳洲代表李大維為外交部長，前行政院長謝長廷駐日本，我改往華府。其餘傳言但並未成真的人事消息，包括前副總統呂秀蓮駐中美洲友邦巴拿馬，前外長黃志芳駐印尼等。
該報導同時披露這項人事係由吳主導，而蔡這番起手式並未摻雜太多意識型態，兼顧了用人唯才與政治平衡。該報導不忘指出我雖然頗具外交與對美經歷，但相較謝、吳、李，我屬於「輕量級」人選，必須在未來駐美期間力求表現，以爭取新政府團隊的信任。
這起人事案必須在5月20日蔡正式就職後始能發布，且形式上仍需在此前獲得美方的「同意」（agrement），新政府團隊也希望我從義大利先行返台一趟與蔡候任總統一晤，接受初步任務指示。由於我仍具馬英九政府的駐義代表身分，於是私人自費請假匆匆回台。
5月18日返台後我才知道agrement進行並非順利，駐美代表處二、三個月來就如何向美方送交我的人事提名案，與台北的見解顯然不同，公函於是卡在代表處而遲遲並未送出，歐巴馬政府當然也無法作業同意！
另一個插曲則是，蔡已確定上任後的一個月，即6月下旬，以新元首身分應邀訪問友邦巴拿馬、巴拉圭，並過境美國邁阿密、洛杉磯，但相關的繁複前置作業，在5月20日後始能正式展開，時程緊迫可知。我既被告知抵美後的第一項任務，係配合規劃蔡第一次過境美國，我的人事提名案如何解套，台北與華府煞費腦筋，充滿懸宕氣氛。
就職典禮前一天的5月19日中午，蔡在新北市自宅款宴歐巴馬政府指派的美方代表團，由前貿易代表柯克（Ron Kirk）領隊，成員包括前副國務卿，駐聯合國大使尼格龐迪（John Negroponte）、AIT理事主席薄瑞光（Raymond Burghardt）、前國務院副發言人，兩岸問題專家容安瀾（Alan Romberg），加上AIT台北辦事處處長梅健華（Kin Moy）等。我和吳釗燮、李大維作陪，雙方在席間也心照不宣，達成默契。
5月20日上午蔡英文、陳建仁宣誓後，美團正式在總統府晉見並祝賀，當場也演出了外交史上罕見的戲劇性一幕。蔡含笑答謝美方代表團的同時，將我的書面人事提名案親交K氏，K氏接到的同時，從上衣口袋掏出美方的書面同意函(agrement)回呈蔡，一來一往約莫五秒鐘光景，台北和華府完成了我的駐美人事程序！
我低調參加了就職晚宴，隔天5月21日一早即飛回羅馬收拾私人物品準備赴美並向義大利各界辭行。5月23日蔡正式發布我的特任駐美新職，由新任行政院長林全與外長李大維副署。即便如此，我的赴任日期仍受到客觀因素延誤，遲遲無法敲定。台北外交部與駐美代表處、駐義大利代表處三方密集「溝通」了二個禮拜，終於決定我的前任在6月5日當天上午離任，我偕內人在同天下午自羅馬飛抵華府，這次曲折履新竟是一趟奇幻之旅！
苦澀的咖啡
歐巴馬總統在5月中旬致函蔡總統當選人，除了祝賀勝選，將指派Ron Kirk率團出席5月20日大典外，重申台美就民主多元價值，維護區域穩定的共同承諾，也期望新政府解除貿易障礙，希望在符合科學標準與衛生條件下，早日開放台灣的農業市場。歐的最後一項期待，即吾人熟悉不過的含萊克多巴胺（瘦肉精）美豬進口議題。
蔡在6月中旬以新總統身分正式回函歐巴馬，除了感謝K氏率團參加就職大典，也期待美方信守「台灣關係法」的承諾，繼續提供台灣所需的軍購以充實國防戰力，並強調將妥善處理兩岸關係，呼籲華府協助台灣有意義參與「世界衛生組織」（WHO）、「國際民航組織」（ICAO）、國際刑警組織（INTERPOL）等，另支持台灣加入由歐巴馬政府主導的區域貿易機制「跨太平洋夥伴協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TPP）。蔡回函的內容，四平八穩，也不啻揭示了我駐美的主要任務目標。
我於是藉轉致該件回函的機會，邀約國務院，白宮國安會的幾位涉台主管官員共飲咖啡晤談，同時討論蔡即將首次過境美國的細節安排。美方官員雖然堆滿笑容歡迎我的履新，卻是一場約法三章的客套下馬威，咖啡的滋味豈止苦澀！
美方官員有備而來，特別以2015年元旦駐美代表處在雙橡園「升旗事件」為例，雅不欲在我的未來任內發生類似的「意外」，踰越雙方行之有年的交往限制，期待雙方開誠布公溝通，寧取務實（substance），避免務虛（symbolism），包括幾天後蔡將過境邁阿密、洛杉磯的節目，美方仍遵循「安全、舒適、便利、尊嚴」的接待準則，但全程務必「零意外」（no surprises），果爾，雙方基於「互信」（mutual trust），未來必可合作愉快云云。美方弦外之音，不言可喻！
與大多數國人、僑胞一樣，此前在羅馬我從台灣媒體看到雙橡園元旦升旗的報導，一時認為是台美交往的重大突破。我先前兩度派在華府，更瞭解倘駐美代表處得以解除1979年斷交以來這項禁忌，委實不易且應予記功肯定。
未料「升旗」風波在幾天後急轉直下，美方對這項「突襲」的激烈反彈，加上國內立法院朝野的口水，媒體也炒作不休。豈知一年半後，美方處理該案的多數官員仍在其位，居然拿出來當作給我的見面禮。我則正色向美方官員重申「互信」與「共同利益」的基調，但這杯咖啡也預告了我三度重返華府，除了秉持兢兢業業，步步為營，爭取台美利益最大化的同時，不宜一廂情願，誤判情勢。這段往事和錢復在他的回憶錄中描述他於1983年1月赴美上任前，在台協會處長李潔明婉詞轉達華府對錢氏的「期望」，竟如此相似。
＊作者為外交部北美司前司長、國際經濟合作司前司長，於1979年台美斷交的飄搖慘淡時刻加入公職，也是第一位通過國家高考、特考，從基層科員、駐美三等秘書起步，循序漸進，最後在特任駐美代表退休的專業外交官。本文摘自作者新著《從三等秘書到駐美代表：一個台灣外交官的雜憶》（允晨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