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專文:華光與黯影

2023-05-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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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辦法,我們這種體質的人,就是天生注定不能做苦活的啊。你能想像像我這樣子血液流得又少又慢的人,哪裡經得起什麼粗活的折騰啊?像我這樣天生細血管的人,根本就該有著像你婆那樣的命,就是整天閒坐著不務家事,茶來伸手飯來開口,凡事都有人幫你料理才對的,你說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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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又接一句:「我只差沒有能像你婆那樣好命,早早自小就裹了小腳,畢竟她的親爹親娘根本完全早就算定好了,就是認定生出了這女兒,注定就是得要讓人伺候一輩子的好命吧。」

但這樣看似滿是富貴的各種華麗徵兆,並沒有給母親帶來什麼實質的好處,反而中年體態略略發福後,各種毛病陸續顯現出來。先是從雙腿雙腳一顆一顆隱隱浮現出來的靜脈腫瘤,醫師委婉警告她說如果不小心處理,會有導致其他可能病變的危險。然而,母親都不以為意,輕率笑著說:「才不會怎樣呢!他會這樣說,只是故意來嚇人的,還不是想要多騙一些我的醫藥費而已。我哪裡會看不出來他的計謀,哼∼哼∼。」

確實,也一如她預料的,就是腳雖然血液淤積,最後頂多腳踝變成暗紫腫大,讓她覺得礙眼難看而已。於是她就成天套著肉色束襪,彷彿一切都如常無事,唯一讓她無可迴避並感覺痛苦的,反而是從雙腳底部陸續長出來的大小雞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細窄血管有關,還是她向來太愛穿著高跟窄鞋的原因,總之這些大大小小的雞眼,就不可預期地陸續長出來。

母親照樣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拉翻起腳掌面,另一手握著尖細銳利的鐵製剪刀,露著像是狠心想要挖掘出什麼惡物的神情,一邊會從嘴裡發出哼哼啊啊的哀嘆聲音,全家人都不免要跟著情緒起落,根本就是彷彿母親正和某人征戰與對決的場景。有時,她或是累了或是屈身也剪不到,會呼喊我去替她做這些挖掘剪除的工作,她就盯著我用雙手合執著那把過大的黑色剪刀,依照她指示一步一步動作著:

「對,就是那裡……剪下去,大力一點。」

又說:「……直接剪下去,不要怕啊!」

有些時候,我會剪入到腳掌深處的真實血肉,聽著母親痛苦的驚叫喊痛,看見紅色的血液汩汩淌流出來,彷彿我們兩人正在進行一場什麼神祕的儀式。是的,那樣源源湧出來的新鮮血液,和必須用手捧握住一隻腳掌,因而彎弓著身軀的母親,以及還微微顫抖雙手的幼年的我,組合成這完整華麗的反覆儀典過程。甚且,這個奇異也荒謬的景象,日後一直以著近似蓄意模仿某幅莊嚴的聖母聖嬰畫像般,既且展露著某種彷彿正在哺乳施愛,同時揮動利刃的濺血間,那樣擺盪徘徊又停格凝止的聖像姿態,便長久地停駐在我殘缺破損的腦海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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