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專文:華光與黯影

2023-05-07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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榻榻米、日式房間、和式房間,示意圖。(資料照,取自Pixabay)

榻榻米、日式房間、和式房間,示意圖。(資料照,取自Pixabay)

對於母親的記憶瑣碎也複雜,如果剝除梳理一下,最根源的部分還是她的身體。我一直記得她的皮膚很白,豐潤潔淨也細嫩,並且總會伴隨著一股香氣味道。我幼小時,她不太避諱在我們面前更衣裸身,我記得如何帶著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她裸上身盤坐在一家人共眠的榻榻米,自在忘我地吟哦著歌謠,一邊緩慢地梳著頭髮,窗外白赤赤的陽光環射入來,把她框成一座看不分明的暗影佛像,時間也凍凝在我這樣的膜拜注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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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且,在一切事物都變成模糊不可視見的光影裡,我仍然清晰記得在她後背中央的圓形肉瘤。那是鈕釦大小的肉色突起物,像是一個可開啟什麼神祕機關的按鈕,奇異地浮露在她平滑柔順的背脊。時光雖然悠悠過去多年,到如今那個圓形的肉瘤,還依舊是我對母親身體最強烈的印象,有時我甚至會覺得那是她的第三個奶頭,是母親一切祕密能量的源頭與出口。而且,我相信只要能夠有如哺乳那樣認真去吸住不放,母親對我環布施加的愛,必然會源源不絕灌注進入我的身體。

我喜歡一邊柔捏著粉色肉瘤,一邊問她:「媽咪,這個圓形肉瘤到底是用來做什麼用的啊?」

母親就說:「我的寶貝,那是佛菩薩身上才有的寶物。你看廟裡的佛菩薩,額頭上面不是都有一個硃砂記樣的肉瘤嗎?那可是佛教最最重要的法相證明,也就是人家所說的『眉間白毫相』,哪個人如果真正能夠看見到佛菩薩身上的這個東西,是可以消除掉那個人的凡塵罪業的。」

我就不服氣地說:「可是人家佛菩薩的硃砂記是長在額頭上,不像你是躲在後背裡,這樣誰能看得到呢?所以,究竟到最後有誰可以從你身上解除去什麼罪業啊?」她就說:「究竟長在哪,有什麼差別?法相就是法相,管它究竟長在哪裡。而且,誰到底能不能看得到,本來就是自己的福分勒,當然是先要自己去修行祈求,才有資格說話大聲的。」

我問:「那我現在就看到了,我是不是最有福分的那個人呢?」

她就說:「寶貝,你當然就是啊。你看我還讓你親手來摸著呢,這福氣誰能跟你相比的啊?」

我又問:「媽咪,可是我希望這福分永遠都在啊!」

「這哪有什麼問題,寶貝。」

「那如果我們都死去以後,還可以一起在天堂裡繼續生活嗎?」

「你為何會想到那種奇怪的事情去了呢?」

「我就是希望死後還能繼續和你在一起的啊!」

母親認真地看著我說:「孩子啊,不用想得那麼遠,佛經不是說凡是誰能夠依照本性去生活,就是懂得在地上過著天上的生活了嗎。」

這是母親給予我的祝福,也是我與母親相守一世的承諾與祕密。

母親的血管細小隱密,打針時總是找不到,讓她要白白多扎許多針。但她並不以為苦,反而認為這是她天生嬌貴體質的證明。她說著:

「沒辦法,我們這種體質的人,就是天生注定不能做苦活的啊。你能想像像我這樣子血液流得又少又慢的人,哪裡經得起什麼粗活的折騰啊?像我這樣天生細血管的人,根本就該有著像你婆那樣的命,就是整天閒坐著不務家事,茶來伸手飯來開口,凡事都有人幫你料理才對的,你說是不是?」

然後,又接一句:「我只差沒有能像你婆那樣好命,早早自小就裹了小腳,畢竟她的親爹親娘根本完全早就算定好了,就是認定生出了這女兒,注定就是得要讓人伺候一輩子的好命吧。」

但這樣看似滿是富貴的各種華麗徵兆,並沒有給母親帶來什麼實質的好處,反而中年體態略略發福後,各種毛病陸續顯現出來。先是從雙腿雙腳一顆一顆隱隱浮現出來的靜脈腫瘤,醫師委婉警告她說如果不小心處理,會有導致其他可能病變的危險。然而,母親都不以為意,輕率笑著說:「才不會怎樣呢!他會這樣說,只是故意來嚇人的,還不是想要多騙一些我的醫藥費而已。我哪裡會看不出來他的計謀,哼∼哼∼。」

確實,也一如她預料的,就是腳雖然血液淤積,最後頂多腳踝變成暗紫腫大,讓她覺得礙眼難看而已。於是她就成天套著肉色束襪,彷彿一切都如常無事,唯一讓她無可迴避並感覺痛苦的,反而是從雙腳底部陸續長出來的大小雞眼,也不知道是不是和她的細窄血管有關,還是她向來太愛穿著高跟窄鞋的原因,總之這些大大小小的雞眼,就不可預期地陸續長出來。

母親照樣盤腿坐在榻榻米上,一手拉翻起腳掌面,另一手握著尖細銳利的鐵製剪刀,露著像是狠心想要挖掘出什麼惡物的神情,一邊會從嘴裡發出哼哼啊啊的哀嘆聲音,全家人都不免要跟著情緒起落,根本就是彷彿母親正和某人征戰與對決的場景。有時,她或是累了或是屈身也剪不到,會呼喊我去替她做這些挖掘剪除的工作,她就盯著我用雙手合執著那把過大的黑色剪刀,依照她指示一步一步動作著:

「對,就是那裡……剪下去,大力一點。」

又說:「……直接剪下去,不要怕啊!」

有些時候,我會剪入到腳掌深處的真實血肉,聽著母親痛苦的驚叫喊痛,看見紅色的血液汩汩淌流出來,彷彿我們兩人正在進行一場什麼神祕的儀式。是的,那樣源源湧出來的新鮮血液,和必須用手捧握住一隻腳掌,因而彎弓著身軀的母親,以及還微微顫抖雙手的幼年的我,組合成這完整華麗的反覆儀典過程。甚且,這個奇異也荒謬的景象,日後一直以著近似蓄意模仿某幅莊嚴的聖母聖嬰畫像般,既且展露著某種彷彿正在哺乳施愛,同時揮動利刃的濺血間,那樣擺盪徘徊又停格凝止的聖像姿態,便長久地停駐在我殘缺破損的腦海深處。

有一段時間,母親喜歡晚餐後出去散步,我們幾個小孩就開心牽著手,隨著她一起出門去。我們散步的路徑固定不變,就是從宿舍的大門,右轉走到小鎮那條大馬路,那裡右轉就是去到熱鬧的街市,左轉是安靜沉寂往鎮外田野的方向。

我們次次都往這個顯得幽暗的街面走去,確實的原因我並不清楚,可能是因為街道尾端就是父親日日上班的瘧疾研究所,也可能母親就喜愛這樣無人煙的夏夜氣味。我們會走過日本時代建造的端莊堂皇卻已經暗淡去的鎮公所,然後繼續經過兩側是成群矮小的宿舍群,裡面居住著好像是警察局和鐵路局的員工,他們的屋子發出昏黃閃爍的燈光,以及溫暖和樂的人聲和收音機聲響。

母親通常不說什麼話,但看得出來她是開心的。我帶著些許害怕的心情,緊緊尾隨著兄姊的身後,從這一盞黯淡的路燈,緊張地走到下一盞路燈,這是我既不願意放棄、又總是被四圍暗黑環境弄得緊張不安的行程。母親通常走到瘧疾研究所的遠處圍牆,就會帶我們折返回程,再過去是緊隔鄰的潮州中學,然後就是母親不准我們自行前去的外面大片稻田了。

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來沒有加入這樣的行程,是因為這樣散步的夜晚,是父親在外應酬宴飲的時刻嗎?所以這是母親自身心情排解的方式嗎?但是,我卻完全可以感覺母親在這樣的夜裡,會沉浸入她內裡的思緒,像是細細咀嚼著什麼她私己的甜蜜回憶,幾乎忘記我們正跟隨在她身後。

這時有些忘我的母親,被路燈打照成地面上的長黑影,顯得有些孤獨也有些倨傲。我就想起來婆總是叫著她趙小姐,過往她被大家這樣稱呼的時候,就是她一度單身也正年輕上班的時候,那應該就是母親最覺得快樂的時光吧!

相對於母親平日的微恙小病,瘦削高䠷的父親顯得平安許多,這和他總是熱情活力也能說善道的外貌,顯得十分地相配。我記得幼時攀附在他身上撒嬌時,會被他臉上微刺的鬍渣,以及鼻息吐氣時散發出來的菸味,弄得刺鼻不舒服抱怨連連,讓他立刻露出做錯事般的羞愧神情。父親其實很有耐心,不但從不責罵或者體罰小孩,也很少真正生氣動怒,他更是完全不會在乎成績的好壞,唯一擔心並努力想為我們安排的,就是能否日後有個公職上班,可以平安依賴過活一生。

我記得他的手指纖細修長,幾乎帶著一種女性的優雅氣息,讓我與其他的男人相對比時,一度心生困惑與不解。此外,我對於他的軀幹身體,反而只有模模糊糊的印象,他似乎連兒女都不願輕易揭露出來自己的肉體隱密,因為在父親顯得開朗四海的脾氣後面,其實更是他真實性情的敏感與害羞。

在我們小孩陸續邁入青春期後,各自都展露出在穿著上躍躍欲試的姿態,並總能得到母親言語上冒險的鼓勵,卻會同時感覺到父親的不安與阻逆態度。父親幾次禁止穿著迷你裙的姊姊出門去,他說:「我們家的女孩不准穿著這麼短的裙子出門!」姊姊極度不服氣地問:「為什麼我不可以,大家都是這樣穿的啊。」他就會說:「你就是太天真了,根本還不知道外面的男人有多壞。」父親也會怒責弟弟在家裡坦露上身四處行走,他說:「你這樣成體統嗎?你難道不知道家裡還有別的女人在嗎?」

父親被朋友稱道讚許的豪氣江湖,與他內心依舊堅持必須禮儀持家的觀念,一直帶著矛盾意味地並行無違。我們只有在他定期找盲眼按摩師來到家裡時,才會感覺到他身體的些許寬鬆解放,然而即使這樣讓他人貼身觸碰身體的筋肉鬆解過程,他也不允許我們的一旁觀看,只有母親可以出入那緊閉起來的榻榻米臥房,讓一切更顯神祕與禁忌。也因此,這一切的小心與顧慮,在在都塑造出他身體自來即存有、某種與我們的陌生距離感。

父親雖然沒有什麼經常的小病小痛,卻定時會胃出血地大病一場。在他病倒休養的時候,家中氣氛會顯得安靜肅殺,母親凝重憂心的表情,立刻感染我們全部的人,我們忽然都顯得成熟自重地生活著,好像一起在做著什麼懺悔的彌補儀式。母親認真燉煮補品來回餵食,父親則是顯得氣弱地躺在榻榻米床榻,安靜聆聽母親半是關懷半是抱怨的不時嘮叨,頓時彷彿他也變成和我們一樣無知無能的小男孩了。

父親會趁母親不留神的時候,對好奇探頭去偷窺躺臥床鋪景況的我,小心揮手示意貼靠過來,然後遞給我還沒吃完的豬肝湯,用溫暖的眼神指引我快點吃下去,迅速一起完成這個屬於我們的祕密行為。父親生病時的神情,是我對他最為懷念的印象,因為這時候柔弱的他,顯得尤其得以親近也溫暖,與平日在外面和這個世界作周旋時,展現出來那種聰敏、熱情與活力模樣大不相同。那樣四處奔波風風火火的他,是屬於我並不熟悉的那個外面世界,生病時忽然變得軟弱也無助的他,才是屬於我們家人的父親。

父親基本上完全不做運動,也沒有特別留意看顧自己的健康,卻一直維持著未曾改變過的瘦削身材,像被什麼模子打造出來的固定型體,加以年輕時愛穿著裁縫師傅手工訂製的西裝,總能夠瀟灑也自信地挺立著。我唯一看過他做運動,是他偶然加入了幾個同事的桌球遊戲,我十分詫異發覺他居然有著如此矯健的身手,望著他自如地來回揮擊小白球,我從心裡湧起一種崇拜與驕傲混雜的神聖感受。

是的,父親以著成功者的自信,悠遊地存活在我幼時的記憶裡,我也見得出來母親以類同的愛慕與榮光交織心情,仰望著她所愛的丈夫,並幸福地一起經營著我們所共有的這個家。他們彼此這樣曾經相愛也相惜的日子,以及堅信我們必然可以餘生一直幸福無慮的篤定態度,就是我最為甜蜜安然的幼年記憶,也為我某種與生俱來的憂懼性格,打造起一座安全的巨大屏障。

父親調職到台北前,母親用帶著驕傲的語氣,像是無意地對我們說著:

「你們知道嗎,台北那邊可是很期待你爸爸能夠過去上班的。他們主管還特地親自打電話來問我,說想知道你爸喜歡的顏色是什麼呢?你們……有誰能猜得到究竟這樣是為什麼嗎?」

我們自然無人可以回答這個奇怪的問題,母親就用揚起的語調說:

「就是啊,等你爸真到台北上班以後,他們會配一部車接送你爸上下班,他們想在你爸來到之前,先把車子重新烤漆成你爸喜歡的顏色,算是給他一個歡迎的驚喜啊!那……有人猜得到是什麼顏色嗎?」

我們都驚訝地搖著頭。

「就是鵝綠色啊!哈哈,但那……其實是我喜歡的顏色,你爸對顏色根本是無所謂的,是我覺得鵝綠色好看。然後啊,他們還偷偷告訴我,也會順便把他的辦公室粉刷成一樣的鵝綠色呢。」

母親顯得既是得意也滿足,她環視了我們一眼,繼續說:「我要鄭重跟你們全部人講清楚,就是這樣一件事情,絕絕對對不許對人說出來,尤其誰也不許先讓你爸在事前就知道,你們聽到了嗎?」

我後來有去過父親辦公室,見到鵝綠色的牆壁和天花,也見到被重新烤漆的鵝綠色公務車,我一直覺得那車子並不好看,奇怪的顏色和像是包覆上去的烤漆,讓一切顯得尤其滑稽。而且,到台北沒有太久之後,父親就忽然被調職,鵝綠色的車子和辦公室,一起迅速從我的眼界消失去。

《銀波之舟》立體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銀波之舟》立體書封。(印刻文學提供)

*作者為小說家、建築師、評論家與策展人,為美國及台灣的執照建築師,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教授退休。著作有文學類《山徑躊躇》、及建築類《弱建築》等三十餘本。本文摘自作者最新小說作品《銀波之舟》(印刻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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