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儒賓觀點:給〈反戰聲明〉下個注腳─別讓台灣掉進「主權國家」的黑洞

2023-04-27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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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3月20日,2023台灣反戰聲明工作小組成員政大教授郭力昕(左起)、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盧倩儀、陽明交大教授傅大為及政大教授馮建三等人召開「和平、反軍火、要自主、重氣候」反戰聲明記者會。(資料照,柯承惠攝)

2023年3月20日,2023台灣反戰聲明工作小組成員政大教授郭力昕(左起)、中研院歐美所研究員盧倩儀、陽明交大教授傅大為及政大教授馮建三等人召開「和平、反軍火、要自主、重氣候」反戰聲明記者會。(資料照,柯承惠攝)

大為與學界幾位朋友聯手發起了〈反戰聲明〉,迅速獲得了一些學界朋友的連署支持,但也迅速地贏得了反對的聲音。「連署聲明」這種行動在上個世紀末,曾是學界民主實踐的一種重要方式,在選舉已常態化的二十一世紀,政治選擇脫道德化,它的邊際效應無疑已大幅消退。〈反戰聲明〉所以引發激烈討論,當然和這個議題關連到島嶼的生存,也和發起聲明的這幾位朋友在以往政治光譜上的反體制位置有關。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這幾位朋友對鬆垮戒嚴體制(不論是法理上的或精神層面上的)所作的貢獻,不少人是相當感佩的。這篇聲明一出,其觀點和以往大家印象中的立場不太一樣,難免引起錯愕,引發反制,但我個人認為這篇聲明是值得重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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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聲明對戰後美國的外交政策提出了強烈的質疑,由於親美抗中長期是牽動民進黨外交政策的一條軸線,聲明中的疑美說自然引發了綠營的反擊。戰後(或1949後)台、日、韓都曾長期被劃入美國的反共勢力的範圍,即使季辛吉改採新外交政策與鄧小平改採經濟改革路線後,新時期島鏈國家周邊的洋流大體水靜無波,但圍堵的構造並未拆除,川普的美國再度偉大(MAG)也再度武裝了第一島鏈國家。長期以來,美國的手臂穿過太平洋,伸到東亞各國。東亞海洋各國都受共產革命的威脅,也都需美國的保護,所以也幾乎都有反美、親美並存的結構。依我個人的籠統印象,韓、日的政黨多親美,學院內則反美、疑美的氣氛甚濃。台灣例外,反美、疑美之論始終是學界的非主流。

〈聲明〉對美國在今日世界的戰略布局提出了強烈的質疑,但也主張台灣當和美國維持等距離的外交。〈聲明〉的立場很清楚,它疑美,但仍主張「和美」而不是「反美」,和美、疑美而不反美的立場應該很平穩。〈聲明〉對反對文章「強暴犯」隱喻的蘇聯或中共並沒有放過究責,俄國以武力解決爭議的行動當然該受嚴厲的批判。但主犯的罪證確鑿,難道沒有愛之適以害之的從犯,甚至是共犯嗎?〈聲明〉很明智地從當事者且弱勢者的立場發言,也就是務實地注意發言時台灣的位置。論國家大事,義憤是要的,但弱者要如何自處,需嚴肅考慮。以台灣的現實處境之險,以及與美國的各種利益交涉之深,反美不當成為主流,也很難成為主流,不反美而和美,台灣各界應該不會有太大的爭議。

疑美是普世現象,〈聲明〉反映了民主國家人文社會學院內常見的一種政治立場,總有道理。其實,美國政府官員也有鴿派、鷹派之分,同樣是官員,「不要讓中共斷了有和平統一的可能性」(卜睿哲)是一種提案,這是和平路線;「台灣家家有步槍,海灘上區區佈地雷」也是提案,這是戰狼路線。台灣未必沒有選擇,和美、疑美兩種觀點或許不一定矛盾。

20230322-美國在台協會前理事主席卜睿哲 (Richard Bush)22 日出席亞太堅韌研究基金會及台大法律學院舉行的「構築堅韌之島:困境中選擇台灣的未來」專題講座。(柯承惠攝)
2023年3月22日,美國在台協會前理事主席卜睿哲 (Richard Bush)出席亞太堅韌研究基金會及台大法律學院舉行的「構築堅韌之島:困境中選擇台灣的未來」專題講座。(資料照,柯承惠攝)

台灣和美國的外交須有一定的信賴基礎,小國不能讓保護者反感,這是必然的。但正因為國小勢弱,沒有太大的賭本,不像中共,即使解放台灣的戰爭失敗了,一次之後還可以有二次、三次,它也不會放棄統一台灣的努力。弱國則當避戰,它更需要會先自我保護,從政治的結構面及歷史前例出發,它如有審慎疑美的支撐點,應當是最有利的。

美國和台灣的國家利益不會一致,這是常識,美國作為一個全球性的大國,它的政治布局需考慮它的國家利益與地緣政治勢力的消長,這也是常識。1949年以來,台灣面臨的最大困難始終是共產中國的統一要求,而共產中國和美國有相當深的矛盾,美國卻是世上唯一可以制衡共產中國的「外部勢力」。台灣所以和日、韓社會不大一樣,有那麼強烈的親美心理機制,共產中國的武力統一要求應當是關鍵因素。這種反被武力統一的心理機制幾乎是台灣所有重大問題背後的答案,差不多結構化了。

但如果美國與共產中國的矛盾不一定要走向戰爭,或者說有朝一日碰到棘手的難題,美國也需要共產中國的協助的話,怎麼辦呢?以共產中國在當代世界所佔的分量以及世界不同地區的情勢之複雜,美國真能取代聯合國的力量,單邊決定,老大哥說了算?目前印太地區的穩定對美國有重大的利益,台美利害一致,台灣信賴美國有合理的基礎。但如果哪天其他地區的利益對美國更為重要,而美國需要中國的協助時,就像當年美國須聯中以制俄一樣,台灣該如何自處呢?當美國需要共產中國時,小需要即會對台灣帶來小傷害,大需要即會帶來大傷害。1979年元旦,美台斷交,美國承認中共,〈建交公報〉如是說:「美利堅合眾國政府承認中國的立場,即只有一個中國,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中(共)建交並與台灣斷交,何等大事,但美方卻在宣布前幾個小時,才將蔣經國從夢中喚醒,告知此事。

台美斷交與1971年的台灣被趕出聯合國,應當是1949之後,台灣的國家利益受損最大的事件。台灣被趕出聯合國,當然不能說是符合美國的期待,但不能說美國沒有責任。季辛吉回憶錄提到1971年7月1日,台灣駐美大使沈劍虹求見,台灣當時正為保住聯合國席位焦頭爛額,求助於美國。季辛吉卻在那一天下午要祕密飛往北京,安排尼克森訪華。美國將「聯中制俄」的卡榫栓得越來越緊時,即無暇顧及台灣。季辛吉說:那天是他任職美國國務卿期間,「痛苦的經驗」,對台灣「不公平」。顯然,他也覺得對不起台灣。台灣沒有背叛美國,就這樣受到懲罰,台灣錯了嗎?

台灣如果沒有錯,美國錯了嗎?美國依自己的國家利益作抉擇,何錯之有!如果雙方都沒有錯,但台灣的國家利益卻受到空前的損害,問題也許是客觀局勢造成的,無關於善良與否的動機。面對前科累累的新歡兼舊愛,台灣為自己考慮,朝野調整一下「親美」的步驟,冷靜而不「狂熱而喧囂」地正視局勢,應當是合理的態度。美國作為戰後維持世界秩序最大的力量,有其合理的一面,但美國戰後在亞洲的政策常以失敗收場,涉入越深,敗得越慘。伊斯蘭世界的情況尤其如此,伊拉克及阿富汗即是眼前的例子。而且其失敗不只是政治上的,通常也是道德上的,連當年的決策人員也不能再為往昔的決定背書。越戰如此,美伊海灣戰爭時也是如此。美國在拉丁美洲以及其他第三世界國家的形象大概也不好,甚至比共產中國還差,何以故?美國作為推動資本主義經濟體系的龍頭以及十七世紀以降全球化格局的繼承者,這個權力結構是否也影響了美國的民主理念的作用?

20211010-國軍以盛大地面、空中分列式祝賀國家生日快樂,新銳武器成此次亮點。圖為CM34裝步戰鬥車。(蘇仲泓攝)
國軍。圖為CM34裝步戰鬥車。(資料照,蘇仲泓攝)

老大哥難作,但世界如果沒有了美國,會更好嗎?接替美國位置的另一位稱霸者,表現會更好嗎?答案都不清楚,很可能會更壞。但可以確定的是如果兩岸的敵我矛盾關係沒辦法處理,台灣一定要選邊站,那麼,台灣勢必要成為世界上最親美也最親日的國家,而戰爭的風險一點都沒減低,就像目前的情況。但何必要either/or呢?在兩岸關係上,台灣真的沒有發言權,甚至沒有一點優勢的立足點可以站得住嗎?

本來論及兩岸關係,台灣因為它的特殊歷史處境、人口結構以及地理位置,使得台灣在經濟上、在文化上都很難脫離中國。台灣有機會成為合理的中華秩序的成員,扮演積極而正面的角色。台灣位處兩岸關係的架構中,關係是它的本質。但好好牌居然打到輸輸去,台灣沒有正視並好好利用它的尷尬位置可以帶來的巨大利益,令人遺憾。更令人遺憾的是中共的表現,作為聯合國及國際都承認的代表中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在兩岸關係上,享有一切的優勢,它居然會讓台灣人民一聞統一即色變,甚至連「中國人」一詞在島內都承擔了相當負面的色澤。顯然共產中國的對台政策出現了極大的盲點,根深柢固,否則,不會中共越自認為釋出善意,結果越得其反。

中共對台政策的僵硬是使得「和中」、「反戰」這些積極的呼籲都會引發激烈爭辯的因素,而中共對台政策的僵硬源於它無法正視中華民國的存在,更無法正視中華民國的體制對當代中國(不只台灣)的正面意義。但中共如何想,台灣可以使力的空間有限。台灣如何回應,卻總有些自主的能力。作為弱勢一方的台灣也當正視自己缺乏脫離中國的條件,歷史條件不足,法理基礎缺乏,國際社會的空間有限。四百年來,台灣始終是在中國的框架下定位身分的。即使1949年之後,台灣實質上享有國家的地位,且獲得聯合國的承認,但它的國家的資格是代表中國,國名為中華民國。如今時移事變,台灣不被承認在法理上可以代表中國,但我們不宜忘了,台灣同樣在法理上不被承認可以脫離中國,中國人民大概也沒想到台灣從中國的主權脫離出去的可能性。

以今日的世界局勢,台灣不接觸對岸中國是不可能的。冷戰時期,漢賊不兩立,兩蔣嚴厲切斷與共產中國的連結以自保,台灣有此條件,也有此需要。但以現在兩岸連結之深,不來往是壯士斷腕、敵方無傷的胡思亂想。既然無法切斷,那麼,正視「中國」這個符號的各種內涵,不被政治符號吞噬掉一切,像白血球過多症的白血球一樣,應該是個合理的選擇。「中國」有各種面向,美國有理由將中國當成一個,不需各種糾結。台灣人為了自己的生存,如果中華民國的符號還是不可少的話,沒有理由讓「中國」任由中共自己定義。我們有理由寬廣地看待台灣與經濟中國、台灣與文化中國、台灣與血緣中國的連結,而不是共產中國說了算。如要觸及政治,台灣也有理由要求與更好的政治中國的連結,而不是中共版的一國兩制。

飄揚的中華民國國旗,與島上的彭佳嶼燈塔相互輝映。(顏麟宇攝)
飄揚的中華民國國旗。(資料照,顏麟宇攝)

〈反戰聲明〉主張「反戰」、「和美」、「和中」,在和平時期,原則上,應該可以形成台灣的共識,藍綠的各方或許都不會反對。這幾個論點所以會有爭議,很明顯地,因為中共的武裝統一政策,但美台當局的魯莽舉動也要承擔部分的責任。中共的武裝統一政策源於國家主權不容分割的現代國家原理而來,中共統一台灣的要求在中國內部很少有反對的聲音。而台灣自1949年之後的七十餘年曲折的歷史發展,本土意識逐漸向主權國家的路線靠攏,「台灣是主權國家」的聲音目前已是不少政治人物的檯面上的語言。基於主權不容分割的原則,兩岸的國家只能是一邊一國,各自管轄,互不隸屬。但兩岸「各自管轄,互不隸屬」雖然可以說是現實的狀詞,如果性質無限上綱,牽涉到主權的問題,倡議者就當將戰爭的成本估算在內。建國是艱難的工程,是要付出極大成本的,它摧毀了其他選擇的可能性。

「台灣是主權國家」只能是針對台灣內部的一種自我陳述,它符合心理的事實,多少年來,台灣人民不論自覺或不自覺,都是活在以台灣為實質內容的國家框架下。但如果我們追溯台灣的國家起源,歷史很虛。而從法理上說,「台灣」從來不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從十七世紀以來,都是如此。不要說主權國家了,連整體性的台灣意識恐怕也是遲至十九世紀末的晚清甚或日治時期,才出現於島嶼。如果放寬一點來看的話,「台灣是主權獨立的國家」一詞只有從1949年12月7日國府遷台以後,才可以算數。當時作為主權獨立國家的台灣是以中華民國的身分出現於國際舞台,而且獲得聯合國承認的。也就是台灣的身分是代表中國,承擔中國的責任,行使中國的主權,時間延續了二十二年之久。直到1971年10月,依據聯合國大會第2758號決議「恢復中華人民共和國在聯合國的合法權利」,台灣才喪失了代表中國的身分。但台灣作為國家的實感卻被島嶼人民繼承了下來。

以台灣的實質國力來看,它的GDP佔全球各國的第21位,它難道沒有資格成為國際承認的主權國家?在解嚴並實施國會全面改選之後,台灣獲得人民主權的承認,它也可以號稱是實行第二共和的國家(以中華民國的名號,實質上是華獨),此說至少也獲得台灣相當多的人民的同意。但台灣承接的歷史處境是一個沒有國家經驗的中國省分,和目前台灣地位關係最重要的法律文件:中華民國憲法、中共憲法、聯合國大會決議,都是將台灣置在中國的格局下尋得定位。本文並不是說台灣沒本錢喊主權獨立,而是衡量台灣的整體處境,台灣到底有多大的選擇空間?回到歷史的現場,台灣的國家身分又是如何獲得的?脫離了中華民國的因素,台灣沒有和國家連結的歷史切面,也沒有和現實政治秩序連結的切面。如果沒有正視「主權」魔笛的鬼魅力量,一切從頭來,萬丈高樓平地起,悲壯則悲壯矣,只是念天地之悠悠,台灣恐怕需要面對「主權國家」口號的大黑洞。

民進黨其實也了解台灣與中華民國的同體共生,蔡英文政權在她任內,已接收了國民黨原有的中華民國敘述的部分內容,而且顯然號稱台獨金孫的賴清德也正繼承了這條較務實的華獨路線。但切割與中國政治連結的華獨路線是否可以解消台海危機,還可再想想。「台灣主權國家說」將中國(含中共及其人民)完全排斥在議題之外,也讓國際社會難以介入台海的爭議,這是個合理的選擇嗎?台灣沒有更優勢的發言位置嗎?現在的中華民國已有理由宣稱初步完成了民主建國的偉大工程,既是台灣脈絡的,也是現代中國脈絡的。如果我們將「中國」一詞多元化,有意義地曖昧化,重新將台灣目前的處境放在中國現代化歷程的視野下定位,也許兩岸的問題可以變成兩種現代化模式競爭的問題。

台灣的安全與其委由美國政權與中共政權在地緣政治棋盤上廝殺,再下決定,不如回到兩岸分裂前的中華文明的脈絡下定位,重置框架。如果有對話的管道,合理的政策框架常態化了,台灣參與形塑中國的工程,中華民國路線未必不能得到中國人民的首肯,中國人民不會允許中國共產黨摧毀另一種更好的中國的可能性的。陣前對撞如果行不通,何不調整視角,深入敵後,結盟中國人民。並在中華文明的框架下解決中國問題,消化台灣問題,兩岸同獲解放。這個想法也許帶些主觀而善意的期盼的成分,很空幻,但真的會比目前的政策不切實際嗎?

*作者為清華大學講座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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