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從銀行副總到拯救中國愛滋村的「杜爸爸」:杜聰25年改變3萬貧困孩子命運

2023-04-07 09: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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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專訪。(蔡親傑攝)

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專訪。(蔡親傑攝)

1967年出生於香港的杜聰,曾經是華爾街坐擁金錢、名譽與地位的菁英,後來他放棄原先平步青雲的金融業職涯,深入中國貧困農村,用自己的行動證明了一個人可以通過奉獻和愛心,改變無數人的命運。

前往中國北京出差的一趟旅行,徹底扭轉杜聰與3萬名中國貧困兒童的人生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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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2001年在北京遇到一對來自河南的愛滋病患父子,他們跟我說村子裡還有很多人都得這種病。我感到很不對勁,農村如此保守的地方,怎麼可能會有大量吸毒或性行為?這讓我決定前往河南考察一番,」杜聰說,進到村子之後,他被眼前的景象給震撼了,「我從未遇過一個小小的地方竟面臨這麼大的苦難。」

回憶起當時,杜聰記憶猶新。他告訴《風傳媒》,他看見無數成年人死於愛滋病,倖存者飽受疾病與喪偶煎熬,生活極度貧困,更無力扶養子女,被迫在治病與孩子教育間做取捨,「隨著死亡人數增加,有些村甚至幾乎消失一代青壯年人口,村民對家鄉的未來不再抱有希望,有能力的人紛紛搬離,只剩下老、病、窮者痛苦殘喘,陷入像貧民窟那樣的惡性循環。」

「我來得太晚了,病入膏肓的、死掉的人數很多。但我清楚,孩子還有救,孩子是村子未來的希望。」此後,杜聰透過自己幾年前在香港創立的智行基金會,發起助學、心理輔導、職業培訓與社會企業等慈善項目,投入全部精力在照顧愛滋遺孤上。

20230327-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專訪。(蔡親傑攝)
-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專訪。(蔡親傑攝)

「我發現繪畫可以幫助孩子們表達內心的情緒,所以讓他們從2005年開始接觸藝術治療,」他說,起初孩子們的畫作令他備感揪心,「才幾歲的年紀,畫的都是些很黑暗的畫面,棺材與骷顱頭。」

經過多年療癒與扶助工作,杜聰自豪地告訴《風傳媒》,許多受助對象已經走出陰霾,能向媒體公開談論過去,甚至成為專業的繪畫老師,回過頭來輔導智行基金會現正協助的年幼孩童。「今年是智行創立第25周年,我們在台北舉辦『玫瑰園。愛。智慧』畫展,展出愛滋遺孤們的66幅畫作。」他欣慰地笑著說,「現在孩子們的畫作裡看得見未來與希望的光亮。」

畫展自4月8日至4月16日於佛光緣美術館台北館舉行,並邀請學者和民間組織參加閉幕論壇,討論如何消除愛滋病標籤所造成的歧視和霸凌。杜聰表示,玫瑰園意指「耕耘付出才能開花的園地」,「默默耕耘直到現在長出很多玫瑰花,這是一座志願者、持份者、受助對象共存的,沒有歧視,平等且色彩繽紛的玫瑰園。」

「所有社會都能有這樣五彩斑斕的玫瑰園,這是我的願望。」他說道。

認識杜聰:

香港智行基金會創始人兼主席。1967年出生於香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士,哈佛大學東亞碩士。曾在華爾街工作十年,為高薪厚祿的銀行家。1998年,創立智行基金會,投入扶助愛滋遺孤與貧困兒童的慈善項目。獲有「亞洲諾貝爾獎」之稱的菲律賓「拉蒙‧麥格塞獎」(Ramon Magsaysay Award)、「香港十大傑出青年」、「中國十大抗艾英雄」、「世界十大傑出青年」等多項榮譽。

歧視帶來的公共衛生災難

「公共衛生的災難與歧視有很大關聯,」杜聰在投入照顧愛滋遺孤的慈善事業幾十年後,發出這番感嘆。他稱愛滋病的歷史見證了,歧視如何放大我們人類對未知疾病的恐懼,也最終讓疫情災難無法控制,「全世界已經有約4000萬人死於愛滋相關疾病,歧視的代價太大了。」

杜聰初中畢業後,隨父母移民到美國舊金山三藩市讀高中,接著進入哥倫比亞大學,習得金融專業,並在哈佛大學攻讀東亞研究碩士學位,畢業後擔任銀行駐香港聯席董事和法國一家銀行的副總裁。

他說,1998年回到香港工作之際,創立智行基金會,專門開展愛滋病的防治宣傳公益活動。他會特別關注愛滋病的原因是,當初隨父母到舊金山讀書時,正碰上美國發現首例愛滋病,而三藩市是重災區,人們陷入恐慌,他熟悉的一位老師也死於這一疾病,這令他深刻感受社會對該疾病的歧視現象。

「每一天新聞頭條都說這是一種怪病。它無藥可救,沒有正式名字,也尚未有HIV跟AIDS這些字眼。」杜聰說,當時媒體與政府對疾病散播渠道的解讀,導致同性戀者遭汙名化,「在歧視下,逝者得不到同情,異性戀者置身度外,覺得這不甘異性戀的事。最後美國成為當時全世界愛滋病人口大批爆發的國家。」

「所以,歧視一個群體要付出的巨大代價,不只在於這個群體,也報應於全世界。」他接著說,如果媒體與政府一開始能夠正確、謹慎地公布疾病資訊,就不會造成那麼多遺憾。

丹麥哥本哈根的民眾於「世界愛滋病日」在廣場上點起蠟燭。(美聯社)
丹麥哥本哈根的民眾於「世界愛滋病日」在廣場上點起蠟燭。(美聯社)

愛滋孤兒終生面對的創傷與歧視

杜聰說,中國的愛滋病疫情,何嘗不是與歧視與貧困息息相關。

1990年代初期,河南、安徽等華中地區政府提倡血漿經濟,不幸爆發「血禍」。河南省遍地設立賣血站,許多偏鄉村落居民賣血,以貼補家用。每次上門抽血都能賺40到50元人民幣,對於窮苦的農民而言是一筆龐大的數字,所以他們樂此不疲,頻繁賣血、抽到沒有血管可以抽、抽到昏倒的情形比比皆是。

賣血者以為這是一筆與衛生部門皆大歡喜的交易,但災難卻悄悄降臨。因為當時很多賣血站都是地下非法經營,而且採用不合公衛標準的方式抽血。血站人員為了讓賣血者「回血」,把好幾個人的血放在離心機中,等到血漿分離之後再回注到每個人的血管,而且當時所採用的注射針頭根本就沒有消毒,就直接插入另一個人的血管內。

所以儘管很少發生婚外性行為和吸毒事件,但愛滋疫情仍在華中農村間大規模爆發,在賣血產業興盛下,多個村落估計有高達60%成年人口感染了HIV病毒。由於地方政府起初欲息事寧人,疫情實際多嚴重,無人知曉。

經常為河南省愛滋病患奔走的高耀潔醫生估計,光是河南省就至少100萬人感染。新華社估計,中國的愛滋孤兒人數在2010年達26萬人;而聯合國兒童基金會則估算,2007年中國受愛滋病影響的兒童人數達50萬。

杜聰說,失去父母的愛滋孤兒,大部分都沒有感染HIV病毒,因為他們出生後,父母才染病,但倖存的人生是充滿荊棘的,這些孩子將來要不斷面對貧窮、歧視帶來的傷害,同時還有「剋/害死父母的罪惡感」。

智行基金會發行的刊物裡分享一些受助學童的畫作,其中一幅「身體健康」底下寫著該名孩童的心聲:「我從小的時候,姐姐和我都非常想看電視,因為家裡非常窮,爸爸為了滿足我們的願望,就去賣血,從那以後爸爸身體很不好,沒過幾年爸爸就去世了,我非常傷心,我希望世界上每一個人都身體健康,不要像我家一樣。」

20180324-虐童、兒少、高風險家庭、風數據。(取自www.livescience.com)
杜聰說,失去父母的愛滋孤兒,大部分都沒有感染HIV病毒,因為他們出生後,父母才染病,但倖存的人生是充滿荊棘的。圖非當事人。(取自www.livescience.com)

杜聰說,與失去父母相關的陰影,會成為孩子的心魔。「許多父母並不會向孩子解釋他們的病,孩子最終眼睜睜看著他們被病情折磨至死。孩子會自責,認為自己害了父母,沒有辦法拯救父母,也沒有做適當的道別。」他舉例孩子面對的各種創傷,還有一些父親或母親承受不住壓力,改嫁或離開,所以讓孩子感到被遺棄。

在中國保守且迷信的社會,許多愛滋遺孤遭到霸凌、退學,甚至被父母和親戚拋棄。「不僅如此,未來他們找工作、論及婚嫁都可能面對歧視和傷害。一旦坦露自己與愛滋病的關聯,就投射來的異樣眼光。」杜聰說道,他可以想像,如果沒有及時介入扶助,這些孩子在長大過程中還會遭受多少傷痛、失去多少潛在機會,可能因此容易誤入歧途,甚至對社區、社會產生欲報復的仇恨心態。

他繼續說:「基金會做的工作就是,透過助學、職業培訓與心理關懷,讓這些孩子能夠在社會上有一席之地,成為有價值的人力資本,而非淪為社會的龐大負擔,讓社會付出更多成本。」

他舉例道,許多孩子一開始因為貧窮與見識有限,沒辦法擁有「夢想」,智行每年因此為受助學生舉辦夏令營活動,帶他們離開農村,遊覽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與企業員工及知名學府的大學生交流,「等他們親身體驗世界的開闊後,才會對未來有具象展望,以及極積活下去的動力。」

認識「智行基金會」:

以「把智慧付諸於行動,締造一個更平等、健康的社會」為理念,1998年成立於香港的合法慈善團體。服務人群分佈在河南、雲南、廣西、廣東等地的兩百多個農村之中,以受愛滋病影響家庭的孩子為主,亦包括受貧窮、疾病、歧視影響的學生。自2002年以來,藉由教育、關懷、預防及反歧視等慈善項目,累計幫助了3萬多名中國學子。

「善的循環」

杜聰向《風傳媒》說,智行基金會在服務敏感人群方面的獨特之處是,「我們希望孩子們能在接受服務的過程中,強大內心,克服障礙。太多保護的話,會讓他們難以克服心魔,一輩子沒適應過來。」

他強調,必須協助受助兒童克服對心魔的恐懼,別為了避免二次傷害,就永遠不在他面前提起,「要知道,每個人都有心魔。比如我小時候的心魔是,擔心他人知道我的父母離異;我們基金會其中一位知名的志願者張國榮,曾經的心魔是自己的性傾向,但他後來大方介紹男性愛人,即使在那個年代不能消滅所有歧視,但歧視不會再傷害到他。」

20230327-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專訪。(蔡親傑攝)
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蔡親傑攝)

他指出,受助對象離開機構的時候,人生還有很漫長的幾十年,所以金錢資助不是唯一的幫助方式,「不僅要給他魚、還要教他如何釣魚」,心靈療癒與自信心的提升也同樣重要。他說,依照佛教的說法,這即是布施的三種分類:財布施、法布施與無畏布施。

在他特有的一套慈善方法論裡,「法布施」不是原先的佛法之意,而指的是方法。「不是所有孩子都對讀書有興趣,所以我給予他們職業教育機會,設置工作坊、麵包學校、烘培社會企業等等,讓他們成為自己釣魚的人,在社會企業裡就業,以商業運營反哺公益。」

他接著說,無畏布施則攸關安全感的供給,「一個孩子在哭,抱著他,讓他不再恐懼、不再哭,就是無畏布施。很多年後,孩子們回過頭來細想,基金會提供最大的幫助不會是讓他們讀書,而是給予他們更強大的內心。」

這份安全感的供給來自於「家的感覺」,「受到的歧視讓受助對象感到孤立,但基金會是一個能給他們愛與溫暖的大家庭,」他說,不少受助者長大後願意分擔「家庭責任」,智行基金會高達六至七成的員工都是當年的受助者,「大學時回來當志工,畢業也回來做全職。」

「我特別感動,十幾年前,還是孩子的他們參加了夏令營,現在長大的他們變成我一起努力的夥伴。」杜聰說,這就像是滿意回饋單被客戶填了「極為滿意」一樣讓他感到幸福,「長大的孩子們因為認同這裡的服務與價值,願意回來,達到了善的循環。」

慈善事業的挑戰

25年來,杜聰從華爾街意氣風發的青年,變成超過3萬個孩子口中的「杜爸爸」,智行基金會的服務範疇一再擴大,從愛滋遺孤轉向受愛滋病影響的孩童,再到受歧視影響的「困境兒童」。長年在創投圈打滾的經驗,讓杜聰擁有很高的換位思考與談判能力,精準定位資助對象與慈善項目,也知道該如預見挑戰和提前準備。

有鑑於消除社會對愛滋病的歧視還有漫漫長路,他希望號召更多人加入慈善的行列,將智行的公益理念生活化,把慈善活動發展成永續項目。為了達到這些目標,他把自己琢磨多年的慈善方法論分享給所有人,長期在中國、香港、歐美各地的大學演講,談慈善機構的財務管理、社會企業的創辦運營。

「隨著中國社會經濟開放成長,肯定會有更多人從貧窮到小康。這時候慈善工作應轉型成社會企業,發掘中產階層的剛性需求,例如麵包、咖啡,聘請受助對象做為社會企業的工作夥伴。」他說,請人每天捐錢是不實際的,但是吸引人每天上門購買咖啡、麵包,是可行的。

20230327-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專訪。(蔡親傑攝)
救助河南愛滋村遺孤的杜聰專訪。(蔡親傑攝)

他告訴《風傳媒》,現在自己擔心的是,隨著人工智慧、科學技術的進步和發展,以後很多流水線、客服的基礎崗位將由機器來取代,孩子們就業方向需要進行相應的調整,「要引導他們去具有發展潛力的行業,希望他們在這些行業裡找到自己的職業興趣點。」

正如法國20世紀作家羅曼羅蘭(Romain Rolland)所言:「一個人只能為別人引路,不能代替他們走路。」杜聰希望,基金會能成為受助對象的指路明燈,為他們指明人生的許多可能,「我可以幫忙增加他們找到理想職業的機會,走不走是他們的選擇,無論孩子們喜歡做什麼工作,我都會支持,畢竟快樂地工作會事半功倍。」

杜聰說著、說著,突然笑著說自己還有另一個可愛的煩惱,「農村的爺爺、奶奶現在都對著孩子說『你們就只聽杜爸爸的』,孩子們長大後,照著基金會指點的路去發展,沒有照著農村家長典型的期待去規劃人生,我讓一些爺爺、奶奶們吃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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