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育德教授是我父親王育霖檢察官同母的親弟弟，也是我非常敬愛的人，當年卻不能跟他聯絡。阿公的元配不能生育，因此娶了第二位太太，我稱為二嬤，是王育霖及王育德的親生母親。二嬤起初一直生女兒，阿公又娶了三嬤。我父親在大家庭裡排行第三，王育德排第五。不幸二嬤在我父親十五歲時就往生，兩位親姐姐也都已出嫁，在複雜的大家庭裡，他們兩兄弟相依為命，感情非常好。
五叔在日本從事台灣獨立運動，我母親也幫助五叔管理房地產，特務認為我家有跟五叔聯絡。事實上，很少的聯絡主要經過四姑丈蔡東興傳話，因為四姑丈從事貿易，較常往來台日之間。特務甚至要我母親寫信給五叔，勸他不要跟國民黨政府作對，不要搞台獨運動，但遭母親拒絕，也就讓特務們更為生氣。母親一直擔心，中國國民黨會用「廖文毅模式」對付我們，逮捕我兄弟兩人，迫使五叔回台灣投降。
在戶籍上，五叔是給予大嬤當兒子，大嬤攬有不少的財產在她名下，因此五叔所分得的財產是我兄弟的十倍。別的親戚不敢碰五叔的房地產，管理責任也就落在我母親的身上。後來五叔傳話，他需要錢，希望賣一些房地產。本來母親很怕國民黨，不敢做，但又想到五叔是我們最親近的人，而且很敬重他，因此在1985年五叔過世之前，賣了三筆土地。母親把這大筆的錢陸續經過親友和銀樓，分批滙給五叔。在戒嚴時代，資助台灣獨立運動是很嚴重的罪刑，那時我已來美國留學，母親和弟弟克紹冒極大的危險來幫助台獨運動。
我來到美國才能與五叔聯絡，也才讀到五叔辦的《台灣青年》雜誌。最值得記憶的是五叔在1977年來芝加哥演講，那時母親正好在芝加哥與我們同住。我們邀請五叔來團聚，我太太做很多台灣料理招待，五叔挺高興，還說美國的牛排又靭又沒味道，好像在吃拖鞋。我們一群台灣人在芝加哥辦了一場大型的「台灣群眾大會」，五叔風趣的演說，以及深入淺出地解釋台灣獨立運動，大大鼓勵我們。五叔在1979年出版了《台灣－苦悶的歷史》的中文版，他把書寄來我這裡，然後我負責幫忙賣書，推廣台獨的理念。很不幸五叔英年早逝，只享壽六十一歲，實在可惜，令人懷念。
父親和五叔都是台南市末廣公學校（現在協進國民學校）畢業。父親直接考上台北高等學校尋常科，五叔則進入中學，但在四年級完也考取台北高等學校。他們兩位也都進入東京帝國大學，父親讀法學部法律學科，而五叔則讀文學部中國哲學科。在大戰末期1944年五叔輟學回到台灣。
大戰後，五叔在台南一中教書，很多他的學生後來都參加台灣獨立運動，前台獨聯盟主席黃昭堂也就是他的學生。五叔在課餘從事戲劇活動，在台南市延平戲院演話劇，那時沒什麼電影可看，所以話劇很盛行。五叔寫劇本、當導演、也是演員，劇情反映當時人民對社會的不滿，非常受歡迎，也遭受當局的注目。二二八期間五叔到鄉下避一段時間，逃過追殺。後來看到有同事被捕，就在1949年逃到香港，再轉去日本，繼續東大的學業。那時我五歲，還依稀記得，五叔要逃亡，家人依依不捨的情景。
五叔的碩士和博士也都在東大讀，他的論文是研究台灣話。在1957年出版「台灣語常用語彙」一書，為了出版這本書的費用，他把住的房子賣出去。1960年2月五叔創立台灣青年社，出版《台灣青年》，正式投入台灣獨立運動，是台灣獨立運動的理論家及實踐者。五叔在東京大學當講師，後來去明治大學從講師升到教授。五叔對於中國文學、哲學、歷史都非常有研究，一生的著作很多，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學者，也是一位鍥而不捨的台獨運動者。
人家常說，五叔是因為哥哥在二二八慘案中遇害，才走台灣獨立之路。這一點五叔並不同意，他說，就是哥哥沒有死，也會從事獨立運動。他從事獨立運動的理由有三：（一）要證明，並非所有台灣人都是讓中國人所看輕的卑屈之輩；（二）要證實從事獨立運動的人，不全然是一些頭腦簡單的人；（三）為了要展現台灣人的尊嚴。事實上，中國共產黨原來是支持台灣獨立的。1947年台灣發生二二八大屠殺時，解放日報發表支持台灣獨立的文章，毛澤東更表示：「我們中國共產黨所領導的武裝部隊，完全支援台灣人民反對蔣介石和國民黨。」毛澤東進一步表示：「我們贊成台灣獨立，贊成台灣自己成立一個自己所要求的國家。」
1975年五叔成立「原台籍日本兵補償問題思考會」。台灣人為日本當兵打仗，退伍下來卻沒有生活上的補償，尤其很多台灣人在戰爭死亡，更沒有受到撫恤。那是一個長期的努力，一方面在法院告日本政府，另一方面向日本國會陳請，在沒有資金下奮鬥好幾年，終於為這些人拿到補償。
五叔說，我們的祖先是海盜，也是羅漢腳。台灣海峽稱為黑水溝，要渡過非常危險，在台灣與原住民也常有爭戰，因此謹慎的人不敢來，有家眷的不想來，士農工商已經安身立命的人不願來。那誰會來呢？就是那些沒有工作、走投無路、做了虧心事、在逃的通緝犯等等，也就是那些羅漢腳。他們是反對體制的人，也是有勇氣的冒險家。我們曾坐郵輪去北歐觀光，挪威人很驕傲，他們的祖先是海盜，展示維京人的船以及海葬的風俗。我們也應以我們的祖先為驕傲，他們是一群不肯屈服、有勇氣的台灣人。這些羅漢腳娶當地平埔族的女人為妻，所以常說：「只有唐山公，沒有唐山嬤。」台灣人大多有原住民的血統。
美國人主要是從歐洲各地，冒險渡海移民到美國，他們追求自由、尋找夢想、敢於冒險。美國的歷史只有約二百五十年，但他們不會去追溯他們的祖國：英國、德國、法國等等的悠久歷史，那是沒有意義的。在新的土地，他們成為一個新的民族。台灣民族是和中華民族不一樣。五叔認為，在地域、政治、經濟、文化等各項因素的自然區分下，台灣形成一群人的命運共同體，便是一個新民族的誕生，這就是台灣民族。台灣始終受著外來政權的統治，從荷蘭人、鄭氏王朝、清朝帝國、日本到蔣介石國民黨政權。那一個是台灣人的祖國呢？祖國並不重要，要緊的是我們所屬的台灣民族。
美國人在1776年時，團結一致共同反抗英國的獨裁統治，才能夠獨立。五叔說：「台灣人的毛病就是太過聰明，說得更精確些，就是太多小聰明。開路先鋒或困難的工作，都讓別人去做，等到時機成熟成功的時候，才要來收割成果。結果，並沒有那種可以輕易收穫的成果。台灣也就永遠無法脫離奴隸的命運。」
五叔勉勵我說：「台灣人愛坐大位，如果沒坐大位，就不肯做事。而我是，坐大位我做事，沒大位我也做事。」五叔王育德教授這種服從的素養及理想的執着，值得我們學習。
＊作者為美國台灣研究院的發起人之一、美國二二八教育基金會創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