鄞縣城中一少年,落落不可一世:《張滄水傳》選摘(1)

2023-02-16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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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張煌言(張滄水)塑像。(Siyuwj • CC BY-SA 3.0∕維基百科)

寧波張煌言(張滄水)塑像。(Siyuwj • CC BY-SA 3.0∕維基百科)

明崇禎十年前後,浙江寧波府首邑──鄞縣城中,有一位絕頂聰明的世家子弟,突然變得墮落起來,使他鰥獨的父親為之痛心疾首,使他家的親戚朋友為之搖頭嘆息,凡是知道他家情形或認識他父親平素為人端方不苟的人們,談到這位少爺,沒有人能同情他的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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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任解州知府張圭章這位獨生少爺,長得個子瘦長,面目清秀,皮色雪白,十足是個典型的文弱書生,然而當他說話的時候,聲音非常洪亮,而且目瞳炯炯有光,顧盼非常,如他的朋友明末大儒黃梨洲所說:「自幼跅弛不羈,然風骨清華,局幹敏達,落落不可一世。」

他不修邊幅,不矜細行,故意穿著惹人側目的絳紅色道袍,徜徉街市。

這位年在弱冠的青年,他不滿現實,而豪情萬丈,無處寄託,又管束不住年輕人動盪的心志,因此接二連三地做出荒唐事來。全祖望年譜說:「公少好黃白之學,嘗絕粒運氣,困殆幾斃。已而游於椎埋拳勇之徒,扛鼎擊劍,日夜不息。」據說他曾輕財結客,擁有一大堆談兵挾策之徒,做他的朋友。後來忽又縱情賭博,歡喜「呼盧狂聚」,「……時時從博徒遊,擲立盡,輒大噱稱快為笑樂」。

實在說,他是一個非常可憐的孩子,十二歲上就死了母親趙太夫人,他的父親沒有再娶,一身擔負了嚴父慈母的雙重責任,望子成龍的心理太急切,對他的管教素來嚴厲,居常鞭扑捶楚,不稍顧惜,反而形成一種絕對的反抗心理,如火燎原,終至不堪收拾。

這份世居鄞縣縣城西北廂的張家,雖非累代簪纓的巨室,但也是宋朝張文節公知白的後裔,為鄞城的舊家。清代浙東史家全祖望論甬上族望說:「甬上之張,為四姓之一,其最著者曰文定公之宗;次之曰君子堂,則經略都御史楷之宗,由慈水來者;……處士之宗,名位稍不逮,顧以孝友著里中,稱為雍睦堂張氏。」張圭章也是雍睦堂張氏子弟之一,出生於萬曆六年,少年時代在科場上很不得意,曾以秀才受聘於山陰黃忠端公家做家塾老師,教授黃家子弟,博束脩以自養。他的生平,《鄞縣誌》入〈名賢傳〉,記如:「張圭章,字兩如,領天啟甲子鄉薦,屢上南宮不第,謁選得河東鹽運使判官。」又《寧波府志》人物傳:「……殫心鹺務,著賢能聲,以淡於仕進,致仕歸。為人剛毅正直,嚴於訓子,處鄉族皆有義行。」圭章兄弟四人,他為長子,二弟堯章,早亡。三弟憲章,字性近,號完素,有三個兒子:嘉言、昌言、德言。四弟封章,字季超,號元白,族譜說是一個「燦漫天真,樸實無二,有隱君子風」的人,無嗣,以三房的次子昌言承祧。

圭章夫人姓趙,結婚多年,只有一個女兒,直到圭章四十三歲那一年上,即萬曆四十八年庚申(一六二○年)的六月初九日,才養了個遲來的兒子,這兒子便是一度「不理於眾口」的張煌言。

煌言字玄箸,號蒼水,趙夫人養他的時候,夢見五彩祥雲入室,所以小字阿雲。他生來非常聰明,只是身體很瘦弱,極為善病,也許是父母中年以後所生的孩子,先天單弱的原故,所以不病則已,「病輒瀕死」。

身體儘管孱弱,頭腦卻是挺好,六歲上學,教他讀書,一上口就能誦讀,到九歲的時候,不論他那嚴格的老父,把怎樣沉重的課業往他頭頂上壓下去,然而他還要偷出空來學作詩。《奇零草》自序說:「余自舞象,輒好為詩歌,先大夫慮廢經史,每以為戒,遂輟筆不談,然猶時時竊為之。」張圭章於天啟四年中了甲子科的舉人,其時煌言五歲。接著他幾次北上會考,都沒有能夠考上進士,眼看年已半百,知已難有「金馬玉堂」的前程,只得轉向「謁選」捷徑,捐了一個刑部員外郎的散差,後來派得一個河東鹽運使司判官的職位。

大概他對河東鹽運確實有過一番努力,不久就又調署河北解州知府,他是帶了一家同到任上去的。

圭章在解州做官做到崇禎四年(一六三一年)辛未,他的老妻趙夫人就在解州任上忽然病故,此時煌言還只十二歲,從此就沒了母親。

圭章垂老喪偶,哀悼之餘,就此看破世道,不但不再續娶,鰥獨終身,而且距此不久,他就辭官歸里,從此在老家裡閉門課子,不問外事,一片血心就只注意在這個兒子身上。

果然,少年張煌言不負老父的期望,崇禎八年乙亥,他十六歲就在家鄉──鄞縣縣學中了秀才。

煌言的秀才考試,還有一段逸話:據說當時因為天下多故,崇禎皇帝詔令各省選拔童生,除照考經義辭章之外,還須加試射箭一道,目的在提倡文武合一的教育。不過事屬初倡,應考的童生平日未經這項訓練,無法認真,主試的官吏大抵都只虛應故事,有個名目罷了。但是,張煌言卻曾遵照功令認真練過,所以臨場試射,居然三發三中,贏得滿場的喝彩。

然而,人生的少年時期,竟是那樣多變。

煌言結婚很早,大約十八、九歲,便已娶了夫人董氏,二十歲上,生子萬棋。二十四歲,又生一女。

當他十八九歲時,平凡的讀書生活,已不能滿足他的精神活動,忽然有一種詭異的幻想,攫住了這青年人的好奇心理,他迷起道家所傳說的「黃白術」來,同時還一心一意地鍛鍊絕粒運氣的方法,辟穀求仙,鬧得本來不很結實的身體,奄奄一息,闔家的人環繞在他床前涕泣相勸,他才放棄了那些虛無縹緲的玄想。戊戌年他三十九歲,駐師舟山,作〈述懷〉二首,其一即是回念這段故事。有曰:

弱齡尚遐異,辟穀慕青鸞。骨肉相驚涕,時復勸加餐。因緣誤煙火,塵鞅日以攢。上書獻天子,索米走長安。……蕭然世外味,曾無九還丹?仙靈重名教,忠義固其端。所惡精已搖,何以生羽翰?神理或不滅,毋勞白玉棺?

然而,繼此而後的,他卻是糾合了一班椎埋拳勇之徒,扛鼎擊劍之餘,繼又縱情聲色,呼盧狂賭起來。煌言只為博取「千金一擲」的痛快,竟負下了一身賭債,逼得走投無路,終於偷出家裡田地產業的契據來,要想變價還債。

這樣子的事情,正如紙難包火,圭章先生立即發覺,激怒得拚命杖責這個敗壞張家門風的逆子,同時通知遠近親友,對他作了一個全面性的經濟封鎖。

煌言被打得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但是賭場的債主並不放鬆他一步,依然追逼得日甚一日。

幸而此時,他遇到了平生第一個知己:鄉人全美樟。

美樟字木千,號穆翁,他早就聽過煌言的故事,但是並未見過這個不齒於鄉黨的少年,恰巧在煌言這個最困難的關頭,他倆一見,穆翁便獨違眾論,慨然說道:「斯異人也!」

全家並不富有,但他為了救拔這個非常的青年,竟把自己所有的負郭良田,變賣了三百兩銀子,代他還清賭債,並且勸他慢慢地折節改行。士為知己者死,煌言終生服膺這位義友,後來他的獨生女兒許配給穆翁的次子,他們兩人也就成了兒女親家。他女兒追述她父翁二人的交誼,有曰:「督師(煌言)於儕輩不肯受一語,惟見先生(穆翁)稍斂其芒角。」

日後,煌言在海上,全家俱賴穆翁照料,他又在黃岩預備了一個幽僻的住處,一心等待煌言萬一事敗歸來,可以避居,這種生死交情,自非尋常風義所能及。

後來康乾時代的浙東史家全祖望就是穆翁的同族侄孫,也就是煌言女兒的夫家族侄,因此,他對煌言別有一重親切的感情,窮畢生之力,搜輯遺文軼事,而且每年會集同文,舉行私祭,其因緣即在於此。

*作者李一冰(1912-1991),原名李振華,以「一片冰心在玉壺」之意取筆名李一冰,著有《蘇東坡新傳》、《冰心玉壺:李一冰文存》(聯經),本文選自《南明一孤臣:張蒼水傳》(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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