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明德專文(4):他們殺人,總在星期二,星期五

2018-07-31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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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政治立場不同,但白色恐怖受難者黃祖堯在獄中的舉止令人印象深刻,施明德在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中描寫他臨死前與獄方的對峙、以及從容就死的情操,「黃祖堯自己推開牢門低身走出來,不低頭彎腰,而是膝蓋下彎,屁股下蹲,頭跟胸筆直,展示不低頭狀態。」(取自施明德臉書)

即使政治立場不同,但白色恐怖受難者黃祖堯在獄中的舉止令人印象深刻,施明德在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中描寫他臨死前與獄方的對峙、以及從容就死的情操,「黃祖堯自己推開牢門低身走出來,不低頭彎腰,而是膝蓋下彎,屁股下蹲,頭跟胸筆直,展示不低頭狀態。」(取自施明德臉書)

那夜,在房內打圈圈時,外役端了兩碗牛肉麵來,「韓若春、施明德,二區有人請你們吃牛肉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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押房裡偶爾會有請來請去的事,家有喜事,或輕判,或表示關懷、敬意,請一碗五塊錢的牛肉麵算是頂級的好意了。

韓若春先生已經釘上腳鐐一年多了,是死刑案中少見拖這麼久還未決的。韓先生在押房內頗受同情與尊敬,常常會有難友請他吃牛肉麵。由於戴上腳鐐,他吃東西常常在他的床位上,架起紙糊的「桌子」和「桌面」。我則很習慣地接過牛肉麵就坐在床沿,雙腳吊在床外下垂,享受牛肉麵。牢飯粗糙,不香、乏味,牛肉麵比山珍海味還誘人。

美食常會在當下攫住享用者的注意力,囚人必須學會集中於某個焦點,以免悲喜交加,讓淚滴入食物中。這類鏡頭,囚人生涯中是常有的。

當我全心全意享用牛肉麵,捧著碗,大口喝湯嚥下時,猛然抬頭前望。黃祖堯竟站在對面,目視著我的麵碗,也幾乎跟我同步嚥下口水。那是被狠捶的剎那!永遠無法抹去的影像。

我極端自責,為什麼獨自坐在這裡享用,沒有注意到周遭的狀況,黃祖堯一定很想吃,沒有錢買,沒有人請他吃,這不是貪嘴,牢飯吃久了,即便是一般人的家常飲食都會是美味。

此刻,我也不能說要分給他吃,事實上,碗中也只剩下紅燒牛肉湯的湯汁了。我又不能閃掉交織的眼神,也不能釋懷地微笑言語。黃祖堯大概也覺得自己剛吞嚥口水的「失態」,也不好轉頭就上床。他假裝做了個再嚥一口口水的動作,來掩飾剛才條件反射式的吞嚥反應,對我點頭做個尶尬的一笑。

當下我決定明天一定要請他吃一碗,自己也再吃一碗,兩個人就可以相對嚼食牛肉麵!

大尉回到他的床位,點燃老鼠尾巴。他沒有牛肉麵,卻有囚人們少有的老鼠尾巴。我,那夜只能讓羞愧之情緊緊糾纏。

第二天晚上,外役進來徵詢是否有人要訂宵夜時,我正好蹲在馬桶上,我本來可以把頭伸高些對外役下訂單卻覺得不雅而作罷,我是個很惜臉皮的人。心中再告訴自己:「明天晚上一定要請黃祖堯吃牛肉麵!」

那夜,我沒有吃牛肉麵,也沒有人請他。臨睡前,我們又站在欄杆前談話。

那夜,我睡得很沉。

當我被推醒時,押區內的走道中已站滿獄卒,獄卒和黃祖堯在對峙中了!一定是韓若春推醒我的,他也坐了起來,全房的囚人們也都坐了起來,面視著走道……。

對峙中沒有人的聲音,緊張的氣氛反而呈現著肅靜,連獄吏們移動的腳步聲都清晰可辨。黃祖堯全身衣著整齊,人已昂立床下,雙手握住兩把削尖的筷子,一手各有十隻左右,顯然這就是他每天多次蹲在馬桶的傑作,顯然他被調到第八房後,就不放封是防止這些武器被搜走。黃祖堯嚴肅地睜大雙眼,目中閃射著死士的凶神狠勁,雙唇因為牙床咬緊而抿合。

(施明德提供)
黃祖堯嚴肅地睜大雙眼,目中閃射著死士的凶神狠勁,雙唇因為牙床咬緊而抿合。(施明德提供)

從沒有看過有這麼多官兵湧進押房,連特務頭子蔣經國視察時,都沒有這麼大陣仗。站在第一線的監獄官鄭華,副監獄官和幾名獄中最魁梧的士官、所長、副所長還有幾名不熟的憲兵軍官,檢察官也進來了。

「黃先生,我們只是奉命行事的人,不要為難我們好嗎?合作一下好嗎?」終於有人打破沉默,是常常堆著笑臉不常進押區,也不會斥責人的少校副所長說話,一個臺灣人軍官。

你們的奉命行事,卻是要別人的命,像納粹集中營中的納粹,要求猶太自己排隊赴死,你們要求死囚配合、合作?這種話竟然也說得出口。

黃祖堯一句都沒有回答,只是瞪視著全域。有一個士官,也就是常常拿香菸給黃祖堯的獄卒班長,趨前想打開牢鎖……。黃祖堯一個箭步跳到鎖前,手中尖筷高舉起,對準牢門口。

「還不准開!」黃祖堯叱喝一聲。獄卒應聲後退,退到幾步遙。

僵局持續中,押區各房囚人全醒了,注視著這一幕,沒人預知會怎樣收場。一直討厭黃祖堯,叫他土匪的人,這時都暗自盼望土匪會演出精采劇,把獄卒幹掉一兩個吧。

「拿竹竿來。」所長下令。這時,竟然不敢拿刺刀槍來,怕被黃祖堯搶走。

黃祖堯同房的囚人最緊張,平常對土匪不搭理的人怕被報復;其他怕被土匪挾做人質,有的怕對峙中如果動刀動槍會被波及,全房囚人退縮到一個角落把棉被拉緊遮身,驚恐萬分。

「不用怕!我不會傷害你們。」黃祖堯瞄到同房囚人的驚惶狀,也許要安定後方,免得囚人配合獄方合力對付他,也許純然在釋出善意,他說:「我們的立場雖然不同,但利害是一致的!蔣介石才是我們共同的敵人!」我相信黃祖堯已安撫了同房背後的可能變數了,他可以全心對付外敵了,只是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收場。

押房外仍是一片漆黑的夜空,大概凌晨五點還不到,押區內燈火通明。死囚與劊子手相互對視,獄卒的目光毫無鬥志,死囚一臉決鬥的殺氣。四、五根曬衣服的長竹竿拿來了。獄卒兵分前後,想從腹背捅刺黃祖堯。竹杆插入鐵柵縫之後,能靈活施展的空間有限,幾度還差點被黃祖堯放下尖筷的手搶住!

「不要用竹竿了,被搶走了更麻煩。」一個官員下了決定。獄方束手。全押房的囚人都肅然目視。每個牢房都有人走下床,擠在鐵柵前看這一幕。以往獄卒們來抓死囚是三、五分鐘就把死囚捉走了,囚人們驚魂未定,戲就結束了。這次,囚人們終於都可以目睹,而獄卒們正集中心神在對付大尉,也無心斥責囚人旁觀,反正各牢房鐵門仍深鎖著。

「黃先生,不要為難我們嘛,我們只是奉命行事。」監獄官站在一丈外,遠遠地不敢靠近,深怕被土匪手中的尖筷刺中。大尉連瞧都不瞧一眼,他橫掃了各牢房難友。

他挺直腰桿,開口唱歌,竟是「國際歌」,聲音宏亮,好嗓門!不只這個押區,二區、外役區一定都聽得到,尤其凌晨天仍未亮的時刻!

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

全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

讓思想衝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

趁熱打鐵才會成功!

全押房靜靜聽大尉黃祖堯高歌,獄卒們也被迫聆聽,那是他們在蔣介石集團下不敢聽,也聽不到的歌。黃祖堯高歌後,高呼:「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中國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

黃祖堯呼喊口號時,也高舉右手。黃祖堯完成了就義儀式後,把雙手的尖筷摔在地上。

「開門!」

獄卒們站在原地,不敢有動作。

「開門!」死囚再次凜然叱喝:「我叫你們開門就開門!」

劊子手們才懦懦地、怯怯地,帶著防衛的懦夫表情移動腳步,一邊看著黃祖堯,頭還往後傾躱,一邊開鎖。鎖打開,獄卒全後退,做防衛狀。全部獄吏擺出應變的架式,像要打群架。

黃祖堯自己推開牢門低身走出來,不低頭彎腰,而是膝蓋下彎,屁股下蹲,頭跟胸筆直,展示不低頭狀態。出了牢門,大尉主動把雙手伸到背後,做出任憑銬手狀,人挺立,氣昂昂。銬住黃祖堯,獄官們一個個舒了口氣,面無表情。他們擒住了死囚,精神卻被死囚擊潰了。大尉就在我面前的走道上,他突然調頭瞪了站在鐵柵內的我,似乎在說:「老弟,接下來,看你的了。」

呈蔣介石紅批。(施明德提供)
呈蔣介石紅批。(施明德提供)

大尉的目光像一道凜冽的電流,夾帶著光與熱射進我的身軀及神經,彷彿被加持和著魔似的,我全身被某種力道充塞,我被條件反射作用彈動,身體挺直,舉起右手,向大尉行了個最敬禮!是向勇敢的烈士致敬!

他被押走了。獄卒們沒有羞侮他,大尉挺挺地走完他人生最後的腳步,腳鐐拖地聲最後也消逝了……。

天還沒有亮,獄卒們把所有押區的門全鎖上,官兵全聚在運動場上,三三兩兩,不是開會,不是訓話,像是自動想要抖掉身心的寒氣似的。每一個獄官、獄卒都看不到往常的囂張霸氣,個個都像行屍走肉,垂頭看著水泥地上空無一物的地面……。

沒有官兵的押區,囚人們彷彿看了一場實境劇場的演出。戲結束了並沒有激起什麼漣漪,不斷被捶打過的心靈已比較冷酷、堅實,回顧現實,每個囚人都有自己的苦汁必須吞飲,很少人敢表態,同情心、敵愾情在這裡很少燃起……。也許因為剛剛實在太激情了,囚人也必須更努力撫平自己。

(施明德提供)
黃祖堯在與獄方對峙後,便挺立氣昂步出牢房,從容受死。(施明德提供)

我走回自己的床位,激情卻很難一下子撫平。第一個湧上腦海的,竟是責怪自己:「昨夜,怎麼沒有請他吃一碗牛肉麵!」從那刻起,我永遠記得人生無常,機會稍縱即逝。如果有你想做或覺得該做的事,立刻就去做!人生不會永遠有下次機會的。

不管怎樣,殺人的早上囚人們都會有個禁食的早上,外役把我們沒有動過的食物收走,大家的情緒仍沒有平息時,沉默寂靜仍在,剛剛那群懦夫的官兵突然都湧現在我們的牢房前。

「查房!」監獄官鄭華已換了另一個臉譜又神氣活現起來。一頓早餐的時間他們又回神了。

「施明德把你的東西搬到外面來」。

我把我的東西全搬到走道上,鄭華說:「黃祖堯有沒有交代什麼東西給你保管?自己拿出來,不拿出來,等一下被我查到就有你好看的。」

「你搜啊」我懶得回應。轉頭看看,幾個獄卒在房內翻來翻去像在找遺書似的。這種搜房已習慣了,我們連不耐煩的表情都懶得做了。黃祖堯的起訴書和判決書我早已送進儲藏室了。

心中突然又想到老蓋走的那天沒有答案的疑問:「誰來替黃祖堯收屍?」

他的家人一定也不知道他今天已經走了。也許正像那句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

這一天,是一九六三年十二月二十日,星期五。他們殺人,總是在星期二、星期五。

珍藏本施明德回憶錄I包括:《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一瓶施明德親自釀造的「牢酒」、及一只手拉胚『牢酒碗』作為紀念。 (施明德提供)
珍藏本施明德回憶錄I包括:《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一瓶施明德親自釀造的「牢酒」、及一只手拉胚『牢酒碗』作為紀念。 (施明德提供)

*作者為民進黨前主席、紅衫軍總指揮。本文選自作者回憶錄《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施明德精神上的朋友如欲獲得這份珍藏贈品,請查閱「施明德文化基金會」網站,點選「能夠看到明天的太陽」。心存敵意者勿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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