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有過大旅行，通常會選在生活步調重大轉變之際，譬如剛畢業，或者結束單身前。我則選在剛退休。至於要選在什麼時間點，反而不那麼重要，反正四季皆宜。
機車壯遊
壯遊的目的為何，那就琳琅滿目；有的想出門轉換空間，有的要跳脫例行步調，有的想探訪名山佳境，有人想走訪遠方多年不見的親友。我則只想一個人出去走走，體驗一下老子在《道德經》裡提到的教誨：「善行無轍痕」。即善於旅行的人沒有固定的路線，不留下車輪的痕跡，也就是說主張隨性漫遊。直到風塵僕僕返回，想起這趟旅行的收獲，才恍然大悟，原來我是想去體驗一下南方的溫暖，和煦的氣候，不一樣的景致，以及與人互動的熱度。
非洲有句家喻戶曉的諺語：「一個人獨行，可以快些。跟一群人同行，可以走遠些。」我並不趕時間，也沒想去更遠的地方。只想騎機車隨意繞行台灣一圈，騎到哪，停到哪。最重要的，就是一個人獨行，走向既熟悉又陌生的人群及景物，和他們說說話、聊聊天。十年前，一家三口曾搭朋友的租車繞行台灣，但全程都在車上，隔窗觀景，一路談天。六年前，曾與女兒參團單車環島。全程九天，幾乎天天在趕路，拚里程，沿途風景可說完全視而不見。此回，機車環島單人行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由東轉西，繞行一圈
出門前，我什麼也沒規畫，只訂了第一晚在宜蘭南澳的民宿。鄰家的機車店朋友好心借了他閒置很久但保養極佳的150CC機車。就這樣，準備好細軟，選個日子，告別妻女，我沿著東岸踏上南下的公路。走過微雨霧茫茫的北宜公路，有好幾個路段，濃霧幾乎鎖住整條山路，能見度不及十公尺，令人生懼。近午在礁溪小事休息，便又沿著海岸公路向南駛去。不久便抵蘇澳，特別繞進南方澳，遠眺新近剛坍塌的跨海大橋。沒多久，騎上蘇花公路，天色雖有些昏暗，心境卻無比開朗。騎上這條馳名中外，路面品質極佳，有些驚險的公路，幾乎興奮到想開懷哼唱。我在南澳新開通蘇花改的路口7-11 便利店歇息半晌，然後住進熟悉，卻空無一人的民宿「水田屋」。
這間鄉下民宿像極了小時候的家園，前有水道，後有山巒，雞犬優游自在，是一位城市老闆下鄉種植有機稻米而承租的。輕鬆睡了一晚，在雞啼聲中醒來。偌大的屋舍，空留我一人。聽風聲，聞雞鳴，靜看飛鳥掠過，這已是多麼難得的清境。整裝再出發，踏上幾乎完全陌生的蘇花公路段。穿越無數漫長的隧道，時暗時明。在轟隆聲中急行，每回都覺得驚心動魄。生命彷彿像在隧道中奔馳那樣，只能盯著前方，目不轉睛，小心翼翼地勇往直前，迎向一個未知的時空。直到出了隧道，又彷彿重生，回到人間。
我直奔七星潭海岸，寒風中遠遠就聽到捍衛疆土的噴射戰機起降噪音。吃了一顆烤地瓜充飢，憨厚的攤商大哥推薦我到後方的洋食館用餐。為犒賞自己，我在面向無敵海景的窗邊，點了一份素食異國料理。但我並沒有打算在花蓮落腳，直奔海岸公路南下，捨棄路旁希臘式風格的民宿，繼續悠閒漫遊。輕鬆盯著路面，看著兩側的風景或路樹，及遠處若隱若現的海景，耳畔是摩托車馬力十足的引擎聲。不覺天色漸昏，下起毛毛細雨。
我像荒野恐懼黑夜降臨的野獸，開始擔憂今晚的住宿。我在豐濱鎮繞行了十餘公里，包括深入阿美族的原民區，皆沒找到屬意的民宿。最後，身心力竭，停車到鎮上唯一的便利店，點了一杯咖啡，順便詢問店裡的工讀生：何處有乾淨便宜的民宿？店員愣了一下，很納悶地回說：隔壁就是啊！我二話不說，連咖啡都來不及喝上一口，便踏進這間已開張八年的樸實民宿。年近半百的老闆相當親切，給了我一間三樓的小房間，小窗可以越過鄰家屋頂望向海面。它像極了地中海岸某個平價旅舍。之前因天色昏暗，招牌太小，我曾來回騎過幾趟都未留意。那一夜，整棟民宿也只有我一人。
夜宿豐濱，橫走縱谷
隔天，我決定繞進花東縱谷，從豐濱越過海岸山脈到光復，然後轉台九線南下瑞穗，再越過山脈折回海岸邊的大港口，到北回歸線標誌景點小歇，之後便南下台東的都蘭。這一天整整騎了一百八十公里。其間，臨時起意到紅葉溫泉泡湯。上回與內人來此泡湯已是近三十年前的往事。所幸外觀依舊，記憶猶新。中午，一直在尋找記憶中的舞鶴觀光茶園歇息，卻遍尋不著。原來我將它與鶴岡混淆了。結果在鶴崗與瑞穗間繞行了好幾圈才黯然放棄。之後，再沿著秀姑巒溪河谷產業公路，回到台十一線海岸公路。這一路春雨綿綿，遮住了不少美景，尤其是河谷的熱帶林相及氛圍。一路騎到東河，雨才停歇。我先去補充機車燃料，順道詢問加油站服務員哪家包子好吃。他回得很得體：「都是自家兄弟嘛，沒什麼差別。」我到大馬路旁的新店排隊，買了一粒鮮肉包子。可能因饑腸轆轆，覺得分外美味。
到了都蘭，天已昏黑。我又如法泡製，到便利店點了杯咖啡，然後詢問工讀生。他們都是在地人，年輕又熱忱。資深的工讀生精準地看出我的需求及消費檔次，告訴我派出所對面巷子裡有幾家民宿。我放棄專收背包客的那間，選了對面新建樓房的「珍珠嶺」。結果非常滿意，清潔乾淨，感應式門鎖，早餐尤其豐盛。原來它們是鎮上有名的甕仔雞餐館的附屬民宿。可惜天公不作美，看不清周遭的美景。近幾年來，都蘭相當火紅。除了山海美景，都蘭山更是阿美族的聖山，有許多幽靜的民宿，都蘭國小的書包更是熱門話題。當我問當家的女兒都蘭國小怎麼走？她會心一笑，說她就是都蘭國小及都蘭國中畢業的。
第二天大清早出門買咖啡，天空已烏雲密布。果不其然，不及半刻鐘便下起傾盆大雨。夜晚在樓下吹奏薩克斯風的老爹，一身重裝備雨衣，準備騎機車載太太去他們的養雞場拾雞蛋。還很開心地跟我說：「我們這裡已好久沒下雨了！」我在雨棚下慢慢用餐，又等了好半晌，雨勢才稍歇。我決定到大馬路旁買一套衣褲分離的雨衣，繼續冒雨南下。一路騎過台東市，抵達知本，雨才完全停歇。
因為雨勢太大，錯過了富岡及成功漁港美麗的海濱，也不想在雨中的台東市多作逗留，只想直奔知本，在舒暢的溫泉好好泡一泡。沒想到知本溫泉如此遼闊及高檔。此時已近晌午，乾脆先至最深處的國家森林遊樂區散步小歇，然後尋找知本老爺飯店拍照留念。因為二十餘年前它剛開張之際，曾偕內人到此一遊。大門警衛得知我的來意，特別通融，讓我停車入內拍照。臨走前詢問他何處可以只泡湯不住宿。他說老爺飯店就可以，不過要等到下午二點才開始。並建議我先至鎮上用餐，路邊買一張便宜套票。就這樣，我只花了極合理的價格，泡到了五星級的大眾池溫泉。
＊作者為台北人，以教書著書為業，淡江大學法文系榮譽教授。本文選自作者新作《時空旅人》（印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