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紀宇：被萵苣打敗的英國首相特拉斯

為了信念，鋌而走險，特拉斯賠上首相大位、賠上所屬政黨、賠上歷史地位，有如鐵達尼號撞冰山。

「我就任首相正逢經濟與國際都動盪不安，家庭與企業都擔心付不出帳單⋯⋯英國的經濟成長低迷不振已經太久。保守黨推選我，是要我改變這種狀況⋯⋯如今我無法履行當選時的使命，因此已經向國王陛下報告，我將辭卸保守黨黨魁的職位。」

──英國首相特拉斯（Liz Truss）

特拉斯上任還不到兩個月，卻已收集了不少「歷史紀錄」：女王伊麗莎白二世（Elizabeth II）最後一位首相、新王查理三世（Charles III）第一位首相、半世紀來最大規模減稅計畫、重大新政策一再髮夾彎、第一任財政大臣38天陣亡、第一任內政大臣45天陣亡、第二任財政大臣將減稅計畫作廢⋯⋯10月20日，特拉斯宣布辭職，也確定會再拿到一項難堪的歷史紀錄：英國史上最短命的首相。

英國史上最短命的首相

這項紀錄目前的保持者，單一任期是1782年的羅金漢侯爵（Lord Rockingham），上任96天病逝，但他先前當過1年首相。全部任期則是1827年的坎寧（George Canning），上任119天病逝。9月6日上任的特拉斯將暫時「看守」首相大位，保守黨最快10月28日決定繼任者；如果解散國會並提前大選，她頂多撐到11月中旬。左算右算，特拉斯戴定了「英國史上最短命的首相」這頂荊棘冠冕。

怎一個慘字了得！

特拉斯以鐵娘子（Iron Lady）柴契爾夫人（Margaret Thatcher）衣缽傳人自居，從言談到政策處處模仿。柴契爾是英國史上第一位女首相，在位11年半，任內鎮壓北愛爾蘭暴亂、推動新自由主義（neoliberalism）經濟、打擊工會勢力、贏得福克蘭戰爭（Falklands War）、談妥香港主權移交、與美國總統雷根（Ronald Reagan）聯手將冷戰送進尾聲、三度帶領保守黨贏得大選。

一代不如一代的「鐵娘子」

更特別的是，特拉斯的垮台幾乎完全是咎由自取。的確，她從前任首相強森（Boris Johnson）接下的是燙手山芋，經濟形勢──能源價格飆漲、通貨膨脹惡化、利率蠢蠢欲升──尤其嚴峻。但她與財相夸騰（Kwasi Kwarteng）提出的解方卻形同致命毒藥：以「刺激經濟成長」為名，推動50年來最大規模的減稅計畫（所得稅、公司稅、印花稅、加值稅⋯⋯）。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兩位改變歐洲地緣政治的女力領導人 ｜ 更多文章 ）

這項計畫如果真的上路，將捅出450億英鎊（新台幣1.5兆元）的財政窟窿，而且特斯拉與夸騰拒絕說明如何彌補，拒絕削政府開支，拒絕讓獨立監管單位「預算責任局（OBR）」及時公布評估報告。簡而言之：這套激進的「特拉斯經濟學（Trussnomics）」如果不能快速刺激經濟成長，英國政府的財政狀況將急遽惡化（以更高的成本大幅舉債），英國的通貨膨脹將雪上加霜，英格蘭銀行（Bank of England）將被迫加快升息腳步，老百姓（尤其揹貸款者）的生活成本危機將更為嚴峻。

激進的「特拉斯經濟學（Trussnomics）」

特拉斯與夸騰這對長期戰友並不是財經門外婦／門外漢。特拉斯從牛津大學（Oxford University）畢業後拿到會計師執照（先生也是會計師），在企業界待了9年；從政入閣歷任的要職包括財政部首席秘書（Chief Secretary）與國際貿易大臣。夸騰的學經歷也不遑多讓：劍橋大學（University of Cambridge）經濟史博士，接掌財政部之前當過商業、能源與產業政策大臣。更諷刺的是，夸騰的博士論文研究什麼主題呢？17世紀末年英國的一場貨幣危機。

照理說，英國各界應該對「特拉斯經濟學」早有心理準備，畢竟她與前財相蘇納克（Rishi Sunak）競選保守黨黨魁／首相期間，就旗幟鮮明宣示要推行雷根與柴契爾的供給面經濟學（supply-side economics）、下滲經濟學（trickle-down economics）：大規模減稅（或廢除加稅計畫）、放鬆監管（包括環境保護與能源開採）、縮小政府運作規模（例如裁減社會福利）。

「迷你預算」掀起巨大風暴

但英國各界恐怕沒有料想到，特拉斯對雷根與柴契爾經濟學的信仰會如此狂熱、純粹，乃至於摒棄傳統決策機制、不顧國家經濟體質孱弱、一意孤行豪賭。結果這套名為「迷你預算（mini-budget）」的政策掀起巨大風暴：英鎊對美元匯率幾乎「躺平」；英格蘭銀行被迫大手筆干預債市，保護攸關數千萬人生計的退休基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發表罕見聲明，直批特拉斯政府的作法將加劇社會不公平現象，而且進一步推升物價。

9月份，英國的糧食價格較去年同期飆漲14.6%，將通貨膨脹率推升到10.1%，40年來的新高點。10月份，特拉斯政府的民調支持率跌破10%，不支持率超過70%。這個全世界第六大經濟體進入一場莫名其妙的「人造危機」，而且闖大禍者是向來重視財政紀律的保守黨！

自由市場、小政府意識型態的忠實信徒

特拉斯今年不過47歲，卻已留下不少「髮夾彎」記錄。她出身左派知識分子家庭，從小跟著爸媽上街遊行反戰、反核武、反柴契爾；她大學時活躍於中間偏左的自由民主黨（Lib Dems），曾主張廢除君主制、大麻合法化；結果大學畢業後卻加入保守黨，讓爸媽難以諒解。2016年英國脫歐公投之前，她力主「留歐（Remain）」，公投之後也就見風轉舵，成為脫歐陣營健將。但老朋友都知道，特拉斯是自由市場、小政府意識型態的忠實信徒，這一點不曾改變。

因此當陷入「迷你預算」財政風暴時，特拉斯原本想苦撐等待轉機，但後來還是被迫修改政策。她首先放棄嘉惠富人的減稅方案（最高稅率維持45%），仍無法挽回金融市場信心，只好揮淚斬夸騰，恢復前任政府對企業加稅（19%升至25%）的計畫。新任財相杭特（Jeremy Hunt）臨危受命，大權在握，很快就把「迷你預算」變成歷史名詞，特拉斯只能坐視自己的政策心血化為流水。

被一顆萵苣擊敗的英國首相

權力遭到架空、政策全面作廢、黨內敵人比同志還多，特拉斯過去一星期的處境簡直可用「凌遲」來形容。英國八卦報《每日星報》（Daily Star）在推特（Twitter）上開直播，吸引數萬網友看熱鬧：特拉斯和一顆萵苣，誰的保鮮期會比較久？結果，萵苣贏了。

為了信念，鋌而走險，特拉斯賠上首相大位、賠上所屬政黨、賠上歷史定位，有如鐵達尼號（RMS Titanic）撞上冰山，連救生艇都已沉沒，一切的一切，只剩下一個下議院議員銜，1年11萬5000英鎊（新台幣400萬元）的退職首相津貼（已經引起公憤）。她的政治生涯到盡頭了嗎？風暴之前，特拉斯總是展現樂觀、自信、堅定的丰采。風暴之後，大概只有極度樂觀的分析家，才會認為她還有一絲希望。

當初她與蘇納克競爭保守黨黨魁時，在黨籍國會議員投票中五戰五敗，最後靠黨員票取勝。如今她雖然淪為保守黨的頭號罪人，但黨內基本盤或許尚未完全流失。她宣布辭職後，前首相強森透過黨羽放消息要東山再起。如果連堪稱醜聞製造機的強森都能放手一搏，不到50歲的特拉斯未來或許仍有發展空間。 （相關報導： 閻紀宇專欄：兩位改變歐洲地緣政治的女力領導人 ｜ 更多文章 ）

只是或許，談何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