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中共與美國關係惡化，雙方不只在貿易、科技、兩岸以及軍事方面陷入高度對立，同時也在意識形態與歷史議題上陷入唇槍舌戰。以俄軍侵略烏克蘭為契機，美國拉攏北約與日韓等傳統朋友，強調民主國家應團結一致遏止俄羅斯與中共等極權主義國家擴張。在美國的論述中，俄羅斯與中共如同30年代納粹德國與日本帝國的化身，要以武力為手段修正現有的國際秩序。
有趣的是，比起以「去納粹化」為理由進攻烏克蘭的俄羅斯，中共顯得沒有那麼虛偽，直接批評了發動太平洋戰爭的侵略者是美國而不是日本。先是有外交部發言人汪文斌，在他的Twitter上發言，將美國在廣島投下原子彈的歷史與美國介入韓戰、越戰、伊拉克戰爭、南斯拉夫內戰、空襲巴基斯坦與阿富汗平民的歷史結合在一起，強調美國是世界的亂源。
汪文斌還批評美國自以為是超人，可實際上卻只是靠「自導自演」九一一恐怖攻擊，並以反恐怖主義為由發起全球「侵略」戰爭的「帝國主義者」。中共以共產主義為意識形態，又以第三世界民族解放運動的老大哥自居，同情北韓、北越、海珊（Saddam Hussein）、米洛塞維奇（Slobodan Milošević）以及塔利班政權並不讓人奇怪。
然而中國外交部發言人公然為廣島原爆受害者叫屈，恐怕會讓不久前在網路上目睹小粉紅歡慶安倍晉三遇刺的情況非常不適應，紛紛懷疑汪文斌是不是被盜了帳號。但過了不久後，又有中共駐貝爾法斯特總領事張美芳，在Twitter發文批評美國是個喜好發動侵略戰爭的國家，並細數了1775年以來到2003年各場美國發起的「侵略戰爭」。
1812年戰爭、美墨戰爭、美西戰爭、韓戰、一戰、越戰、波灣戰爭、阿富汗戰爭以及伊拉克戰爭的對與錯，大家都有各自的立場和價值判斷，筆者不會認為張美芳提出來批評美國好戰有什麼問題。可是象徵美國建國的獨立戰爭、國家統一的南北戰爭以及打敗納粹德國與軍國日本的第二次世界大戰，都被張美芳點名為侵略戰爭，就讓筆者難以認同了。
如果張美芳從中共的角度出發，用「好戰者」（Warmonger）來形容美國，筆者的意見都不會那麼強烈，畢竟美國立國246年來，有226年都在打仗也是事實。只是她用侵略（Aggression）來形容獨立戰爭、南北戰爭與二戰實在太莫名其妙。尤其中共自己都喜歡以南北戰爭的歷史來強調統一的必要性，現在如此自我打臉，不是很奇怪嗎？
太平洋戰爭的中立者
把第二次世界大戰視為美國挑起的侵略戰爭，然後又放上日本國旗，毫無疑問代表在張美芳的世界觀中，日本才是太平洋戰爭的受害者。這與汪文斌把廣島原爆視為「美帝暴行」的論點實為異曲同工之妙，似乎中共正在為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歷史重新定調，不再完全站在美國以及中華民國等同盟國的角度批判當年的大日本帝國。
然而實際上這並不是什麼中共在2022年，或者所謂習近平上台以後的新立場，因為中共在改革開放以前對待太平洋戰爭史的態度就是把發動戰爭的日本軍國主義者與大多數的日本人民區別對待，只譴責那「一小撮」軍國主義者，對大多數的日本人民採取同情的態度，認為他們是遭受軍國主義者綁架的受害者，給予同情的態度。
從這個角度出發，中共當然對美國在太平洋戰爭末期對日本實施無差別轟炸的行為持譴責態度。中共甚至在1964年試爆原子彈以前，還將「美帝國主義」轟炸日本平民的歷史與國際反核運動結合到一起，年年派遣代表到廣島與長崎向原爆受害者致意。所以我們不需要為汪文斌關於廣島原爆的發言感到奇怪，他只是回歸到了中共對日外交的傳統立場。
至於張美芳關於太平洋戰爭是由美國發起的言論，其實只要從1941年12月7日珍珠港事件當下，中共仍是共產國際一員的角度出發，就不需要感到奇怪了。因為蘇聯在珍珠港事件後，不只沒有馬上對日本宣戰，還依據《日蘇中立條約》對太平洋戰爭維持了長達三年又八個月。要等到1945年8月9日，日本即將戰敗，蘇聯才為了搶奪太平洋戰爭的勝利果實對日本宣戰。
換言之，從1941年12月7日到1945年8月9日這段時間，蘇聯對美國和日本的戰爭是保持中立的態度。回顧當年的時空環境，確實同時存在著以英美為代表的自由主義陣營、德日為代表的法西斯主義陣營以及蘇聯為代表的共產主義陣營。在蘇聯沒參戰的情況下，太平洋戰爭屬於自由陣營與法西斯陣營之間的戰爭，屬於共產主義陣營的中共保持中立本來也不讓人感到意外。
「帝國主義」之間的戰爭
事實上在納粹德國1941年6月22日進攻蘇聯以前，史達林（Joseph Stalin）甚至與希特勒（Adolf Hitler）還簽署了《德蘇互不侵犯條約》。因為從蘇聯的角度出發，德國納粹主義是無產階級的敵人，英國殖民主義同樣是無產階級的敵人。既然雙方都是蘇聯要打倒的對象，那麼出於「聯合次要敵人打擊主要敵人」的考量，無論德國還是英國都是蘇聯可以考慮拉攏的對象。
德國對英國的侵略戰爭，也被史達林解讀為2個「帝國主義」集團的戰爭。他之所以最後選擇與英美聯手，還是因為希特勒遲遲無法征服英國，只好把擴張的方向轉向了俄羅斯，率先對蘇聯發起戰爭。史達林被打得落花流水，為了生存不得不與英美結成反納粹大同盟。我們所認知的二戰同盟國，是在這樣特殊的歷史背景下產生的。
若非因為元首率先背叛了領袖，到底蘇聯會優先選擇與德日還是英美結盟尚屬未定之天。假若德國沒有進攻蘇聯，日本又在太平洋戰場上徹底打敗英美並推翻蔣中正，或許史達林就會以德日為次要敵人，合作起來打擊主要敵人英美。如果真照這個劇本走下去，冷戰可能就成為蘇聯與德日兩陣營的對抗，領導國民黨與共產黨打內戰的則由蔣中正變成汪精衛。
所以對中共而言，所謂太平洋戰爭也是兩大「帝國主義」集團之間分贓的戰爭，沒有任何一方代表正義。中共非常明白，蔣中正做為英美勢力在中國的代理人，如果實力能經由日軍的進攻遭到削弱，基本上對中國的紅色革命是有利的。打從「九一八事變」開始，中共就不斷鼓吹政府抗日，哪怕中共知道當時中國尚未做好抗日的準備，雙方只要開打只會換來兩敗俱傷的結果。
事實上兩敗俱傷正是中共想看到的，就如蔣中正樂見日本進攻蘇聯，讓法西斯主義集團與共產主義集團兩敗俱傷一樣。太平洋戰爭爆發後，中共一方面樂見日本與英美大打出手，二方面同時與日本、英美兩陣營往來，試圖爭取自身的利益最大化。要等到1943年7月，伴隨著日本敗局已定還有共產國際的解散，中共才逐漸向同盟國靠攏。
肯定日本削弱國民政府
史達林解散共產國際本來就屬權宜之計，目的是要讓英美能夠放下對蘇聯的提防，放開手來支持各佔領區中有能力抵抗德軍或日軍的共產黨游擊隊，比如南斯拉夫的狄托（Josip Tito）與毛澤東，本身的目的還是為了要壯大各國共產黨的力量。美國雖然沒有如英國承認狄托那般承認毛澤東，但還是在打倒軍國日本的前提下與中共發展了合作關係。
不過毛澤東也與狄托一樣，在與美國合作的過程中理解到中國共產黨要想在中國獲得勝利，就必須要順應中華民族主義的思潮，才能擊敗當時獲得英美支持的重慶國民政府。受盡了百年國恥的中國人，不想當日本統治下的次等公民，同樣也不希望國家的未來給美國擺布。中共本身就反美也反日，想要全面贏得中華民族主義者的支持，還必須展現出不受蘇聯控制的獨立性。
對此一現實的理解，讓毛澤東不只能跳脫美國與日本的角度看待二戰，也能跳脫蘇聯的立場看待國際事務，成為真正扎根中國的民族領袖。他自然不可能對高喊反共口號入侵中國的日本給予肯定，畢竟慘死於日軍「三光作戰」的共軍官兵可不少，他若在主觀上讚揚日軍侵華肯定會失去8路軍與新4軍對自己的向心力。
但是這並不影響毛澤東在客觀上肯定日軍發動太平洋戰爭，對削弱英美殖民勢力的「正面作用」，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知道美國將在日本投降後成為中共的主要敵人。戰後他曾如此讚揚日軍：「日本是一個偉大的民族。它敢於跟美國作戰，跟英國作戰，跟法國作戰；曾經轟炸過珍珠港，曾經佔領過菲律賓，佔領過越南、泰國、緬甸、馬來亞、印尼；曾經打到印度的東部。」
任何能削弱西方的力量，包括日軍在內都能掃除戰後中共推動紅色革命的障礙，但是日軍對中共幫助最大的無疑是在1944年發動「一號作戰」。直接又徹底的削弱了蔣中正戰後繼續統治中國的力量與威信，讓中國的民族主義者認知到若不是美國力挺，重慶恐怕早已被日軍擊潰的事實，更加為中共奪權埋下伏筆。難怪戰後毛澤東每見一次日本貴賓，都要表達他的感謝之意。
擺盪在黨性與民族主義之間
日本被美國擊敗後，國軍與共軍立即將矛頭指向對方，對戰敗的日軍都採取「以德報怨」政策。毛澤東本來就把日軍視為他奪權的助力，用起戰敗的日本軍人起來比起蔣中正更是毫不手軟，解放軍空軍、海軍以及陸軍所有的技術兵種都是靠前日軍、滿洲國軍、華北綏靖軍或者和平建國軍等親日武裝建立起來的，顯見中共受益於「大東亞戰爭」的程度超過所有東亞國家。
除了在「三光作戰」中慘死於日軍之手的共軍遺族外，中國共產黨本身與日本毫無仇恨，毛澤東本身也發自內心認可日本的「大東亞共榮圈」理念。稱呼50年代到90年代的中國共產黨是一個親日政黨，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一個親日政權本身並不為過。畢竟中國共產黨還有國際共產黨人的黨性，本來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
列寧（Vladimir Lenin）可以為了革命出賣俄國國土給德國，毛澤東為了革命利用日軍幫忙擊潰國軍又有什麼問題？然而中華民族主義，卻不允許中國共產黨太過露骨的表達出其內心真實的親日情感。就如同筆者過去所言，自鴉片戰爭以來有那麼多國家侵略中國，唯獨日本最讓中華民族主義者無法容忍，因為這代表了過去天朝時代的「小老弟」爬到自己頭上，面子最掛不住。
毛澤東充分掌握住了中國人的天朝心態，所以中共才能在抗戰爆發前，靠抗日口號凝聚民心。等到奪下江山後，又必須製造中共為抗日戰爭「中流砥柱」的謊言來維持統治正當性。然而爭取日本的外交承認與經貿投資，甚至於拉攏日本共同反美的地緣政治需要，都讓中共必須在本身親日的黨性與中國人的民族情緒之間維持恐怖平衡。
過去毛澤東扮演的角色如同皇帝，手中握有對中國人民解放軍100%的控制權，需要的時候連國防部長彭德懷都可以搞死。所以進入反右運動，尤其是文革時代以後，他可以毫不保留展現出親日的情緒。膽敢反抗毛澤東的中華民族主義者，下場不是被送到大街上批鬥就是死路一條。直到毛澤東去世以前，黨性明顯壓倒了民族主義。
六四後反日主義興起
所以在毛的時代，基本上民眾不被允許閱讀太平洋戰爭的相關書籍，如果能閱讀也必須要站在把太平洋戰爭視為「帝國主義」的分贓看待，同時還必須要切割日本軍國主義者與日本人民，並譴責「美帝」對日本人民的無差別轟炸。中共外交官會有美國侵略日本的言論與想法，本身不該讓人感到奇怪，因為這本來就是毛澤東時代以來中共的傳統論述。
那為什麼中國在進入90年代以後，又出現反日浪潮，甚至「原子彈下無冤魂」還成為中國年輕一代愛國主義者的口頭禪呢？因為改革開放後，中國人民普遍失去了對共產主義還有毛主義的信仰，黨員幹部們更是在接觸到資本主義世界的花花綠綠後走向腐化，從而引爆導致六四天安門事件的政治及社會矛盾。於是在六四被鎮壓後，中共決定以擁抱民族主義來重新鞏固民眾對黨的支持。
然而90年代的中共不敢找美國下手，蘇聯解體後的俄羅斯是Su-27戰機與基洛級潛艦（Kilo-class submarine）等現代化武器的重要來源，歐盟是推動國家現代化建設的重要夥伴。去找在南海有主權爭議的東協國家麻煩，對於自稱為民族解放運動領袖的中共而言又太小家子氣。還是只有侵略過中國，又與中國有釣魚台領土矛盾的日本，能滿足中國人民病態的民族主義。
此外當時日本是世界第二，亞洲第一的經濟體，正是中共急於追給與取代的對象，推動反日教育自然順利成章。即便日本是中國最重要的經濟援助國，也改變不了中共靠宣傳反日思想鞏固政權的黨性。日本於是取代了美國和蘇聯，成為中共宣傳口徑中歷史上對中國人民壓迫最深的敵人，這自然讓中國社會看待太平洋戰爭的歷史時態度全面向美國靠攏。
出於爭取美國的友誼還有對台統戰的需要，從江澤民到習近平初期的中國全面肯定，甚至於美化二戰時代的美軍與國軍。抗日神劇固然有誇大中共貢獻的問題，但還是很明確的把日本視為發動戰爭的侵略者。那個時代也絕對不會有任何中國官員，尤其是外交官員敢向今天的汪文斌與張美芳一樣在這個問題上持模糊態度。
＊作者為軍事史研究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