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育偉觀點:一生愛好是天然

2022-07-31 05: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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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充和和傅漢思1948年11月北京結婚(Unknown author@Wikipedia / CC BY-SA 3.0)

張充和和傅漢思1948年11月北京結婚(Unknown author@Wikipedia / CC BY-SA 3.0)

「聽過張充和嗎?」

「從董橋的書上認識的。」

「喜歡她的字嗎?」

「正在學習。」

「見過真蹟?」

「只在書上見過。」

「你信我,有機會千萬要收一幅字。」

老文青我不關心天下大事,只愛小資情結。董橋先生的書涉獵不少,最愛的是談書畫文玩掌故和得藏經過。但書中此類文章與其它政論時事讀書心得交錯,且散落於多本書中,我猜牛津出版社是以文章日期排序,而非相關主題集結,僅管書中有許多董橋先生藏品圖片,一圖一文,甚是有趣,但受限於書本尺幅,圖片太小,感覺不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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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前書友Whisly送了一本拍賣目錄,中國嘉德拍賣公司2010年替董橋先生藏品舉行拍賣,専場名稱 [舊時明月一個文人的翰墨因缘]。厚厚十六開本,全彩印刷,配上董橋先生文章,精彩萬分,也因此對董橋先生的書畫收藏,稍有了解。目錄共收四十位書家畫家,六十九件藏品,張大千最多,溥儒齊白石傅抱石不少,林風眠李可染沈從文臺靜農吳昌碩徐悲鴻周作人弘一胡適啟功不缺, 近現代大師,全在董橋先生的書房了,實在配服董橋先生收藏的深度廣度。報上說盡是精品,搶拍熱烈,全數高價落搥。拍品中唯獨不見張充和的書法,我想那是董橋先生精品中的精品,朝夕相對,看的是故人手蹟,憶的是舊時月色。董橋先生說張充和是「民國最後一位才女,當代小楷第一人。她的字我用心讀了好幾年,苦苦求得她一幅墨寶還不夠,坊間見到一幅要一幅,每幅各見精神,各有故事。故事自然只是我對字的感應和聯想,我不喜歡的字我是不會有感應和聯想的。」

董橋先生的文章多次提到張充和: [張家的三姐與四妹],[張充和的傷往小令],[張充和耶魯書展],[工尺譜歸我珍存],[通識是閑人的境界],[秋明墨影] ,[寫字的故事],[白謙慎帶來了桃花魚],[胡適的字],[立春前後自序],[夏志清先⽣的⻑衫]等等,或許是全篇憶往,或許是幾筆風采,足以讓不認識張充和的人都認識張充和,都想供一幅張充和的字。

張充和 (1914 - 2015),祖籍安徽合肥,這個名字對不識崑曲不懂書法的人相當陌生,但環繞她身邊的朋友及師長,都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她數學零分,國文滿分,被北大破格錄取,當時的校長是胡適。她熱愛崑曲,末代皇族,⺠國四公⼦之一,溥侗,常和她一起唱戲。她在成都拜訪張大千,一段崑曲過後,張大千即場畫了一幅仕女圖。卞之琳暗戀她多年,還寫了一詩 [斷章] :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明月裝飾了你的窗子,你裝飾了別人的夢。」她是 [合肥四姐妹] 的小妹,大姊張元和嫁了崑曲名家顧傳玠,二姊張允和嫁了語言學家,漢語拼音之父周有光,三姐張兆和嫁了文學家沈從文,她則嫁了德裔美籍漢學家傅漢思。

張充和成長於動盪不安的年代,她是大時代中的小風景。“記取武陵溪畔路,春風何限根芽,人間裝點自由他,願為波底蝶,隨意到天涯。”  這是張充和最好的詩 [桃花魚]。桃花魚不是魚,是一種水母,形似桃花,艷如桃花,且與桃花開謝同步。張充和到處遷徙,但 “裝點自由他,隨意到天涯”,戰爭逃難別離,都是外境,崑曲詩畫書法,才是內境,以內攘外,隨遇而安,那是最高境界。

張充和學生薄英所製作《桃花魚》(許育偉提供)
張充和學生薄英所製作《桃花魚》(許育偉提供)
桃花魚 臨江仙 詞(許育偉提供)
桃花魚 臨江仙 詞(許育偉提供)

[桃花魚] 也是一本書,是張充和學生薄英 (Ian Boyden的中文名) 所製作。薄英是一個喜好中國文化且曾在中國留學的美國藝術家。住在西雅圖附近的星期五港灣 (Friday Harbor),地名本身已夠浪漫,進城還得搭渡輪,藝術家似乎就是要住在隠世獨立的小島。他在院子種梅樹以懷念張充和,在海邊養生蠔,在森林採野菌,配上烤羊排,醺鮭魚,一手好廚藝,藝術家的餐桌也很藝術。薄英受教書法於張充和多年,耶魯⼤學碩⼠畢業後,成立一人的 “蟹⽻” (Crab Quill Press) 出版社,第一件作品就是 [桃花魚],精選十八首詩詞,由張充和書法抄錄,先生傅漢思英譯。三種木製封面: 印度紫檀,阿拉斯加雪杉,非洲沙比利⽊,色澤紋路本本不同,內頁用的是老牌德國公司生產的安格爾米白色重磅毛邊纸,全書材質都特別挑選,可長期保存,這本書現在二十歲了,依然觸手如新。為求品質,不惜血本地買了一台手摇印刷機,中文印一次,英文又印一次,印鑑再印一次,講究極了。邊搖邊印邊作邊賣,花了三年時間,手工製作一百四十本。薄英手藝精湛,更難得的,是他不知不覺為書注入的靈魂。他每次閱讀時總覺得字體隨當下心情而有所變化,對詩的體悟其實也是在觀照自己的生活,變的從來都是人不是字不是詩,變了的人一定看到變了的字變了的詩。他以為自己著迷於張充和的書法,但隨著彼此亦師亦友的關係逐漸加深,他感受到的是隠身在有形書法後無形的價值,那是張充和的精神,經歷時代巨變離鄉背井,透過書法透過詩,而散發出來的一種鼓舞人心的力量。薄英常常放一束鮮花在屋內有陽光的一角,之後摸書櫃排傢具掃地板,進而整理整個房間。張充和對薄英心靈的影響,就好比一束花點亮了整個空間。薄英希望擁有這本書的人,也能感受到穏定心靈的力量。匠人工藝加上藝術家的心,造就了一本無與倫比的書。這夢幻逸本,董橋先生林道群潘敦都有文章介紹,更加深了此書的神祕感。

「一生愛好是天然」,是張充和最喜歡的一句曲詞,出自 [牡丹亭],是她第一次演的戲,也是演了一輩子的戲。她成立海外崑曲研究社,且在多所大學教授崑曲。西泠印社於2016年辦了 [張充和與崑曲暨中國首屆戲曲藝術專場] 拍賣,由董橋先生題字,並寫了兩幅書房對聯作義賣。報載拍賣所得約二千七百萬人民幣,全數用於張充和崑曲基金,以資助海外崑曲藝術的發展。[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 是張充和的名句。「三分冷淡不行,要十分才行,在崑曲中度過餘生,不是很有價值嗎?」

張充和書法獨步武林(許育偉提供)
張充和書法獨步武林(許育偉提供)
張充和的工楷小字(許育偉提供)
張充和的工楷小字(許育偉提供)

張充和書法獨步武林,寫了近一百年,生活雖簡僕,但筆墨紙硯講究得不得了。拜書法家沈尹默為師後,功力更上層樓。懸腕時 [雖懸並不懸,不懸卻又是懸];臨帖時 [蓋臨帖不可有我在,自運不可有帖在,然亦各在其中矣]。這境界好比金庸 [倚天屠龍記] 的著名橋段: 張無忌在光明頂學太極劍,張三豐使劍完畢問道: 「都記得了沒有?」,張無忌道: 「已忘記了一小半。」 張三豐道: 「好,那也難為了你。你自己去想想罷。」 過了一會,張三豐再問: 「現在怎樣了?」 張無忌道: 「已忘記了一大半。」 張三豐畫劍成圈,再問: 「孩兒,怎樣啦?」 張無忌道: 「還有三招沒忘記。」 張三豐點點頭,放劍歸座。張無忌在殿上緩緩踱了一個圈子,沉思半晌,又緩緩踱了半個圈子,抬起頭來,滿臉喜色,叫道: 「這我可全忘了,忘得乾乾淨淨的了。」  張三豐道: 「不壞,不壞,忘得真快!」 原來張三豐傳的是 [劍意],而非 [劍招]。溥心畬在藝術系教授繪畫,要學生先讀四書五經,練好書法,人品端正後不學自能,也是強調內涵,而非匠氣。張大千教導後輩:「作畫如欲脫俗氣,洗浮氣,除匠氣,第一是讀書,第二是多讀書,第三是須有系統,有選擇地讀書。」還是董橋先生說得最好: 「書法書法,旨趣在書不在法。法是法度,初學臨帖練好筆路從來不難,難只難在寫出自家風格。世間多少書法但見其法不見其書,寫了幾十年寫不出一點書趣,那叫賬房筆墨。」難怪讀書人都寫得一手好字,飽讀詩書,胸中自然養起一縷清氣。我這個年代的人,小學都有書法課,寒暑假作業規定每天一頁小楷,總是在收假前一天用自來水筆草草了事。小學畢業後,即不知書法為何事。沒想到中年竟迷上文人書法,原來胸中清氣一直都在,但俗事纏身,清氣轉濁。去年香港典亞藝博,總算松蔭藝術Steven勻了我張充和一幅字,但只有蓋章,沒有落款。Steven心細,請張充和的高徒 – 白謙慎題字在後,市場上膺品不少,有白先生的背書,放心多了。

董橋先生文字醉人: 「張充和的工楷小字我向來喜愛,秀慧的筆勢孕育溫存的學養,集字成篇,流露的又是烏衣巷口三分寂寥的芳菲。多年前初賞她寫給施蟄存先生的一片詞箋,驚豔不必說,傳統品味棲遲金粉空梁太久了,她的款款墨痕正好揭開一齣文化的驚夢,夢醒處,悠然招展的竟是西風老樹下一蓑一笠的無恙! 她那手工楷天生是她筆下詩詞的佳偶,一配就配出了 [納蘭詞] 裏 “鴛鴦小字,猶記手生疏” 的矜持,也配出了梅影悄悄掠過紅橋的江南消息,撩人低徊。」 旨趣真的是在書不在法,是張充和才寫得出張充和的字,是董橋先生才寫得出董橋先生的文。董橋先生的書真值得多讀幾遍,一讀賞心悅目,馬步紮得多麼穏才能如此旁徵博引,「文章的基本功都是這些陳年老酒浸出來的。浸個十年八年之後才去追求個人風格都不遲。」; 二讀追根究底,讓董橋先生有如此聯想感應的人物一定是個人物,我因此讀了張充和,還真是個人物; 三讀心領神會,多位學者都寫張充和,但那是歷史的張充和,是崑曲的張充和,是書法的張充和,但董橋先生筆下的張充和,有人文故事,有藝術品味,是 ”帶有學術視野的古代清風明月”; 四讀書裡淘金,董橋先生收藏書畫從不看經濟利益,只憑一己喜歡,但其眼光獨到,品味獨特,操作績效,有目共睹。張充和這張明牌,報了這麼多年,我也終於跟上車了。

藉由董橋先生識得張充和,透過張充和又重讀董橋先生,原來 「一生愛好是董橋✝,越發離題了。

*作者為金融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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