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一八年二月，上海。
二〇一八年二月，在上海一個凜冽的週日下午，習近平投下了一顆震撼彈。
中國的國家通訊社新華社發布了一段聲明影片，全長三到四分鐘，前後只有兩段話。但這段聲明中的文字從此改變了全世界對於中國的觀點，也就此展開了中國十四億人民自文化大革命以來，從未來經歷過的國家嚴密管控：
北京，二月二十五日（新華社）——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提議，刪除憲法中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主席和副主席「連任不得超過兩屆」的限制。
該提議於週日公布。
乍看之下，這似乎只是新華社為中國政府宣傳所發的公告，事實上卻不只這樣。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是一個由國家四百名領導高層組成的決策機制，他們提出的這項憲法修正案意在廢除其最高領導人的任期限制。依照憲法舊制，中共國家最高領導人每屆任期五年，最多只能連任兩屆，也就是最長十年。換句話說，這麼一來習近平可以終身都是國家最高領導人。
當天下午消息一出，從澳洲政府到美國政府的中國觀察家和外交政策專家，無不倒抽一口氣，在中國的數百萬平民百姓也都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報導。
雖然大家早知習近平這人的野心之大，遠超過他在二〇一二年就任領導人前給外界的印象。他上任後，隨著逐漸展現出的強人領導也建立起一種個人崇拜的形象，但是誰也沒想到會有這麼一天的到來。
作為中共建國以來第五位國家領導人，一開始外界都以為習近平是溫和派，應該會延續前幾任領導人持續經濟改革和對西方開放的路線。習近平的父親習仲勳是共產黨中的改革派人物，後來被毛澤東整肅入獄，因此許多人原以為他會繼承父親的路線。作為黨的菁英之後，習近平一路平步青雲，在福建和浙江等沿海省份擔任要職，之後終於在二〇〇七年擠身北京領導高層之列。
現居雪梨的中國學者兼異議人士馮崇義就說：「二〇一二年是習近平生涯的轉捩點。原本眾人對習近平寄予厚望，以為他會跟隨其父腳步，引導中國轉型進入全面的市場經濟，並建立起中國式的民主體制。但到了二〇一二年底時，我們都看到薄熙來中箭落馬。這個時候大家還爭論不休，不知道習近平會選擇偏右或是偏左。沒想到所有人都看走了眼，他既沒有偏左、也沒有偏右，他只是偏惡。」這段話是二〇二〇年，馮崇義在我返澳後接受我訪問時所說的。
習近平一將大權在握，就立刻藉由反貪腐之名集中權力、肅清政敵，整個反貪運動所觸及的對象上達於政府和軍隊的最高層級。二〇一二年，習近平的頭號政敵薄熙來以重慶市委書記高官的身份遭當局以貪腐之名逮捕，薄和習從小一起長大，都是中共黨內高層之後，也就是紅二代。習近平的另一位政敵孫政才在薄熙來下台後接任重慶市委書記，被外界視為可能是習近平的接班人，卻在二〇一七年七月同樣被拔除職位。同時間，習近平也針對挑戰中共的地下勢力進行掃蕩，這些組織已經存在數十年了，數百名維權律師也在這波掃蕩中遭到逮捕。
馮崇義在採訪中提到：「你在媒體上只會看到被捕的大概有三百名（律師）左右，但事實上有上千人被逮捕或是以外界無法得知的方式被懲處。此舉擊垮了過去四十年來發展的中國地下組織。」
習獲取權力的速度比之前的中共領導人更快。當時的他已經是中央軍委主席，這使他得以直接控制軍隊。隨著習近平加強黨對於媒體的嚴厲掌控，任何批評都消弭於無形，自然也就不再出現任何反對的作為及聲音。
但是取消任期制這樣的作法，即使以習近平者的狀態來說還是顯得太膽大妄為。他已同時身兼國家主席、共產黨總書記以及中央軍委主席等職，現在又公然取得無限期任期，等於是把自己的任期延長到規定的二〇二二年之後。以當時習近平六十四歲、健康無虞的情況下，表示他可能會再統治中國數十年的時間。
雖然當時我才剛到中國不到兩個月，但這顯然是個重大消息。「微信朋友圈爆炸了，微博也是。」我的中國朋友俊林（Junling）傳訊息給我時，我正為了趕上《澳洲金融評論報》週日晚間的截稿時間忙得焦頭爛額。他指的是中國兩大社群媒體平台上出現了大量的訊息，他接著說：「我從沒看過這種現象，大家都很不滿。」
中國官方媒體見狀，急於把消息壓下去，因為這個消息由新華社英文版率先披露，而非中文版。中共中央宣傳部很擔心「終身主席」的頭條會出現在全球各大新聞媒體上，但此時五大洲的小報新聞和電視頻道早已冠上「獨裁者」、「習皇帝」、「登基大典」等字眼來報導習近平的事蹟了。
自習近平在二〇一七年的達沃斯（Davos）世界經濟論壇（World Economic Forum）上發表極具里程碑意義的演講後，他一直在努力塑造自己既有責任感、又關心世界局勢的全球領導人形象，藉此填補美國在世界舞台上留下來的空缺，因為川普（Donald Trump）上任後反覆無常，並且將專注力放在國內。如今習近平突然恢復中共廢除長達四十年的終身領導人制度，發出了和他先前表現出的形象完全相反的信號。
《環球時報》總編胡錫進身為中共政策最有力的化妝師和捍衛者，當時他說是西方媒體「誤讀」了這則消息。他還在推特上寫道：「取消國家主席的兩任期限並不意味著中國將會恢復國家領導人的終身任期。」至於親北京的學者則為之辯解，說這是為了維持中國經濟發展連貫性的必要手段，因為習近平需要更長時間才能完成全面改革。
但外界很少採信中國政府的說法。
前《南華早報》通訊特派員林和立（Willy Lam）在消息披露當天告訴我：「這是所有人都不樂見的毛主義復興。」林和立曾經報導過一九八九年天安門事件，日後也成為備受敬重的學者和中國觀察家。
「這等於是重返毛澤東時代的個人領導體系。中國政壇日後會恢復成不管說什麼、做什麼、決定什麼都落到同一個人身上的情形。」他補充道。林和立將習近平比為毛澤東的這番話絕對不是誇大其詞。對數百萬中國人民而言，習近平此舉讓他們不得不想起文化大革命的情形。自一九六六年以來，中國在毛澤東的帶領下陷入長達十年的痛苦深淵，數百萬人民生計無以為繼，鄰里之間互相批鬥，饑荒四起，經濟也崩盤。
在那天下午之前，我很少聽見中國人民對他們最高領導人妄加批評，因為習近平在過去六年執政期間有著神一般的地位。隔天一早，一股焦慮席捲了中國各地，光看當地朋友的反應和鄰里聚在一起緊張地竊竊私語就可以知道。只要有大事發生，這個情景就是傳統上海日常生活圈的縮影。
一名和我住在同一條街上的六十多歲水果攤婦人透過翻譯告訴我：「我覺得很不安，這讓我想起當年文化大革命的經歷。一個人擁有這麼大權力並不是什麼好事。」當天我聽了不少類似的評論，這讓人很震驚，因為中國人很少說他們領導人的不是，更遑論談是對外國人說。
有些人對此並不意外。「中國本來就是一切只聽命於一個人的國家。」我的紐西蘭朋友詹姆斯（James）在我剛到中國時就這麼對我說。他在中國進行進口生意，在這裡也住了三十年。
中國人最常用的社群網路平台上對習近平的這個舉動多半沒好話，這些社群軟體包含了好友可以自組群組和討論論壇的微信朋友圈，以及功能類似臉書和推特的微博。消息傳出的第二天，所有的負面評論全都消失無蹤，因為中國政府的網路審查大軍出動了。幾年前中共官媒就曾報導過，政府聘了兩百多萬人擔任網軍，專責監看中國網路言論。我在翻譯的協助下，在特別言論出現時會趕快用手機螢幕截圖存檔，以免稍後被人刪除。中國政府不管處理什麼事都慢半拍，唯獨在竄改和掩蓋歷史這事上效率驚人。
澳洲當時的外交部長茱莉·畢紹普（Julie Bishop）以外交辭令回應此事。她說習近平是「很有效率的領導人」，這是「中國的內政」。但澳洲政府卻很擔心，因為中國當時正在南海的小島上進行軍事化行動，同時也有越來越多證據顯示，中國正在干預澳洲內政和大學校園。這些都讓澳洲政府心生警覺，因此當時的澳洲總理麥肯·滕博爾（Malcolm Turnbull）正準備處理中國日益令人擔憂的所謂「軟實力」。
到了二〇一七年年底，澳洲工黨參議員鄧森（Sam Dastyari）因為被指控接受中國方面的政治獻金而被迫辭職。同年六月，由澳洲費爾法克斯傳媒（Fairfax）和《四角方圓》（Four Corners）電視節目合作進行的調查中揭露，澳洲政府安全情報組織早先就警告過澳洲國內各大政黨不要接受某兩位億萬富翁的政治獻金，因為此二人和中國共產黨有不尋常的關係。靠地產開發致富的億萬富翁黃向墨被澳洲安全情報組織認定有「外國干預勢力」的國安威脅，因此被澳洲政府取消永久居留身份。多年來，中方資金不斷透過房地產買賣交易流入澳洲，再加上二〇一四年中澳簽定自由貿易協定後，澳洲對中國的出口激增。在上述事件發生後，更讓中國流入澳洲的資金蒙上動機可疑的陰影。
曾任《時代報》（Age）和《雪梨晨鋒報》（Sydney Morning Herald）駐華通訊記者的約翰·甘諾（John Garnaut），日後成為滕博爾總理內閣的高階中國顧問，在中國政府祕密干預澳洲事務的事情上曾向滕博爾提出許多建言。他在二〇一八年八月曾為澳洲的《月刊》（Monthly）雜誌撰寫一篇極重要的文章，當中提到：「全世界十多個國家的決策者和民運人士都忙著處理中國境外勢力的影響，即『銳實力』、『統一戰線』和『影響力行動』的干預，但現在才發現已經晚了。」
當時許多人都在問，在澳洲率先對抗中國共產黨干預勢力與網路安全的時候，習近平的統治對於澳洲究竟意味著什麼？然而，任何對中國領導人和其日漸強硬的政策只是短期問題的希望，都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
前澳洲總理陸克文（Kevin Rudd）曾寫道：「五年前，我曾撰文預言習近平會是中國自鄧小平以來最有權力的領導人。我錯了，他其實是自從毛澤東以來中國最有權力的領導人。」
習近平終身任期的消息就像是不祥的預告一樣，中澳關係在這之後就走入不平靜的一年。而中國這個正在徹底改變世界的國家，也走上了意識型態的新方向。
＊作者麥可·史密斯（Michael Smith），紀實中國新聞逾二十年，現為《澳洲金融評論報》（Australian Financial Review）的中國線記者，為二〇二〇年九月最後一批被迫撤離中國的澳洲記者。本文選自作者著作《中國陌路：來自中國境內最後一位澳洲通訊記者的內幕報導》（堡壘文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