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愛國≠愛黨,國家要黨的上面

2022-04-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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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哲學者徐復觀提出愛黨不等於愛國。(美聯社)

史哲學者徐復觀提出愛黨不等於愛國。(美聯社)

「一定要把國放在黨之上,黨有功有過,國無功無過,一切的罪惡不能說是國家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不能說是國家的錯誤,不論國家怎麼樣,我愛國是問心無愧的,國家越困窮我越愛。現在你把黨放在國家之上,先愛我,你才算愛國,我愛你愛哪一點呢?」

失敗者回憶錄103:中共幫我們洗脫左派色彩

「庚申改革」提出時,正值《七十年代》脫離天地自立門戶。因方案講到新聞記者可以獨立報導新聞,鼓勵對黨和國家發表批評意見,因此也有朋友認為我們遭中共杯葛只是暫時,中共政改後會有所改變。但眼看方案流產,政治改革在最好的時機也無法推動,我認定中共一黨專政這種結構性的痼疾已不可能改變。後來雖有趙紫陽在1986年推動政改(見吳國光:《趙紫陽與政治改革》),也胎死腹中。光是一個「黨政分開」,就數十年來,中共一直掛在嘴邊都實現不了,黨的一元化領導以致一人化領導只有變本加厲。黨政不分,黨總忍不住在所有事情上插手,就是中共無法實行政改的死症。所以,儘管那時在香港的中共工委對我仍然表面友善,但我已深知中共不可能接受對它批評建議的言論監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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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邀請了幾個原有的職工,先在中環租了一個地方辦公,繼而在灣仔自置小物業繼續出版《七十年代》。

因麗儀離職,遷離廉價房屋,少了收入,單靠《七十年代》月薪,家計頓成問題。82年台灣的《中國時報》出美洲版,因香港問題受關注,故在香港每天編一個香港專頁,黃毓民主持編務,我受邀負責作最後審視,並寫一段點題短文。每天早上七點多去上班,至九點多回《七十年代》辦公室。《中時》兼職的薪資不差。我又受邀在《信報》寫「星期一評論」專欄,稿酬也算豐厚。那幾年,兩女兒分別去美加上大學,家庭負擔很重,所幸身兼數職,熬了過來。

離開天地前後,我分別作過兩個專訪,一個是1981年3月訪問儒學大師徐復觀教授,另一是同年9月訪問哲學大師勞思光教授。這兩個訪問對《七十年代》以至對我的思想認識都起了很大作用,也使我與中共的關係進一步趨於破裂。

徐復觀的訪問引起海內外極大關注。訪問時他已患癌,身體較衰弱,但就中共政局、儒家文化、民主理想和知識分子的角色,表達出他的衷心的誠懇與激情,使我感到他或許自分不久人世,因此要作無保留的公開談話。

談話內容非常豐富,他從早年對共產黨的傾慕,談到慢慢的改變,文革時的失望,而四人幫被捕後,許多老幹部復出,他們的腐敗,使他對復出老幹部的失望,「遠超過我對江青的失望」。他說權力不是好東西,過分龐大的權力使掌權者必然腐敗。這使他非常傷心,因為「我們國家的命運在他們手裡」。

徐先生表現出一個真正愛國者的激情。他說,「一定要把國放在黨之上,黨有功有過,國無功無過,一切的罪惡不能說是國家的罪惡,一切的錯誤不能說是國家的錯誤,不論國家怎麼樣,我愛國是問心無愧的,國家越困窮我越愛。現在你把黨放在國家之上,先愛我,你才算愛國,我愛你愛哪一點呢?」

我想起,我的愛國感情也正是在中國抗戰的艱困時期產生的。對當時仍然抱有「愛國不愛黨」感情的我來說,徐先生說出了關鍵。當然,後來的中國已完全被中共黨替代的情況下,愛國也就變成愛黨的代名詞了。

徐先生關於儒家文化的明白而顯淺的解釋,使我徹底改變了受五四新文化批判儒家所影響的觀念。他對海外知識分子的批評也很到位.這些留待日後再詳述。

1981年訪問徐復觀先生。作者提供
1981年訪問徐復觀先生。作者提供。

徐復觀的訪問刊出後,許多與中共關係密切的人士對這訪問贊不絕口。但也有人持相反意見,表示對我作此訪問的不滿。我記得當時陳松齡對我說,整個訪問就是「反共」,他可能是接收到中共的訊息。

勞思光的訪問就從哲理上釐清一些對中共的觀念。其中我向他提及徐復觀曾表示,中國大陸目前的困難局面如果不能突破,中國有可能發生第三次革命,勞教授的回應是:「一個政府在大政策上的失敗,每每使人想到革命,但事實上革命另需要正面條件。現在,龐大的幹部集團不會贊成革命,群眾也無意革命,正面條件幾乎看不見,我們怎能判斷革命會在中共統治下發生呢?」他明顯不贊同會有革命的估量。

訪問發表後不久,香港的左派刊物《鏡報》發出幾篇文章,針對這個訪問,並直指我的名字,不顧事實地說勞教授鼓吹中國第三次革命,並列出一些我從未講過的話和發表過的文章,對我大張撻伐。到1982年一月,中共的《參考消息》轉登這幾篇文章。我為此寫了一封「致《參考消息》編輯部的信」,2月送去新華社,在無反應之下,在《七十年代》三月號發表。

至此,北京大概藉兩個訪問執行廖承志的「徹底搞垮」指令,香港中共工委奉命執行「不投資,不印刷發行,不刊廣告,不邀請」的四不政策。中共對《七十年代》割席,幫助我們洗脫左派色彩,成功成為一份獨立的刊物也。

失敗者回憶錄104:與徐復觀先生的兩年交往

我發現徐先生在批評中國政治之外,也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在鄉土文學論戰中,有國民黨人士指鄉土文學作者「與匪隔海唱和」,徐先生說這種「紅帽子」很可能是武俠片的血滴子,造成人頭落地。

《七十年代》徹底脫離左派陣營的那兩年,是我與徐復觀先生交往,並在思想認識上深受其影響的兩年。他在1982年4月1日辭世,我在《七十年代》五月號發表一篇15000多字的長文,回憶自1980年與他相識後的兩年交往。題目是「《七十年代》怎麼樣呀?——回憶徐復觀先生」。這篇文章於1984年被收進台灣時報文化的《徐復觀教授紀念文集》中,中國大陸的九州出版社在2014年出版「徐復觀文集」,在最後一本書名「追懷」中也收錄進去。不過,兩個集子都刪除了我講他晚年為《七十年代》寫陳文成案的一段。

徐先生1969年在台灣東海大學被迫退休,到香港任新亞研究所教授,同期在《華僑日報》寫政論專欄。我在1970年創辦《七十年代》月刊。幾乎是同一時期在香港論政。我受魯迅和五四新文化運動「打倒孔家店」影響,對徐先生以傳統文化來批判現實政治的基本態度,帶有抗拒性的不以為然。1975年我們發表了訪問蔣經國舊部蔡省三,他講到1948年蔣從大陸撤退時,成立一個救國大同盟的秘密組織,徐復觀是第一任書記。於是,我更肯定有人對我說,「他是蔣介石的人」這樣的話。但想不到徐先生隨後在《華僑日報》專欄寫了一篇《垃圾箱外》,直接承認曾經籌備這樣的組織而終於放棄的經過,文前更說明他追求「透明的人生」,即「事無不可對人言」的態度,這使我不由不暗自佩服和欣賞。在這個充滿虛飾的世界,有如此複雜經歷的人,不迴避問題,仍追求「透明人生」,實難能可貴。於是,我認真地去閱讀與思考他的文章。

我發現徐先生在批評中國政治之外,也關心台灣的民主運動,在鄉土文學論戰中,有國民黨人士指鄉土文學作者「與匪隔海唱和」,徐先生說這種「紅帽子」很可能是武俠片的血滴子,造成人頭落地。1978年底,《七十年代》出版了《雷震回憶錄》,次年雷震去世,徐先生在專欄為文悼念,說《雷震回憶錄》「表現了雷震爭歷史是非的堅強意志」。

那時常為《七十年代》這份左派雜誌寫文章的作者中,好幾位都是徐先生的得意門生,其中楊誠在1980年來港,約了徐先生午餐,他先來找我,接著問我要不要同去,我說好。於是我與徐先生第一次會面。他想不到會見到我,但顯然願意認識,而且談得坦然和投契。

這以後,我們見過兩三次面。那年我出版了《中國新寫實主義文藝作品選》,寄了一本給徐先生,他讀後在專欄寫了一文,說「政治上與這類作品為仇,這類作品便是政治的喪鐘;與這類作品為友,這類作品便是政治新生的啟明」。

這之後,他有幾本書在台灣出版或重版,他都寄給我。其中有四卷蕭欣義彙編的《徐復觀雜文》。我常讀至深夜,一年多來從閱讀他的書中所獲教益,絕非一篇文章可以說完。他對傳統文化了解透徹,並以深入淺出的生動語言解釋,他的民主思想無處不在,他對中共政局的論述切中時弊,對台灣國民黨政權亦有批評。

四位居台港的儒家學者,右起牟宗三、徐復觀、程兆熊、唐君毅。作者提供
四位居台港的儒家學者,右起牟宗三、徐復觀、程兆熊、唐君毅。作者提供

1980年10月我分別在美國獲知徐先生發現胃癌做了手術,但可能已經太晚了,治癒機會微乎其微。我當時只感惋惜,卻沒有難過。惋惜是我想給他作一個專訪,現在怕開不了口了。回港後我去他家看望他,沒有提這件事。想不到81年春節後不久,他來書店找我,說只是路過,但我們聊了很久,我終於提出專訪的事,他慨然允諾。於是,兩星期後在他準備去美國前兩天,我去他家作了那個震動一時的專訪。

專訪內容豐富,也不是這篇短文所能表述。他對中國文化和國族命運的關懷,對百姓之愛和對官僚特權和沒有人格的讀書人之憎惡,講到聲音嘶啞,眼含淚光,使我深受感動。回家後,我整個晚上想了很久,反省自己的過去,也難過地想到,徐先生會不會是自份不久人世,於是作這樣無保留的公開談話?

訪問結束後,在閒談中他說聽到一些對我不利的消息,問我究竟如何。我不想增加他的精神負擔,就說,處境有點困難,不過我一定會忠於自己的認識和良知,該做的事還是會去做。

其後他去了美國。我們之間信來信往了好幾次。據他的門生翟志成告知,在東海大學徐復觀檔,現在還保存我寫給他的三封信。至於他給我的信中,則多次提到我當時面臨的處境,說「我沒有愛才的能力,只有希望您自己愛惜自己,避免可以避免的挫折。我想向你表達的千言萬語,可以集中在這一點。」

這是我在困難時期,一個癌末老人對我的持續關懷,儘管他不清楚我們發生什麼事。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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