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文嚴選:金庸教你改作文─以《書劍恩仇錄》第一回為例

2015-02-20 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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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封筆十年改舊作,書劍恩仇錄改的就不少。(圖為鄭少秋版的書劍恩仇錄劇照)

金庸封筆十年改舊作,書劍恩仇錄改的就不少。(圖為鄭少秋版的書劍恩仇錄劇照)

金庸開筆一甲子,澎湃新聞製作專題「金庸武俠六十年」,其中採訪《金庸識小錄》作者嚴曉星,嚴介紹說,1984年左右,金庸熱席捲大陸,其時他九歲,正上小學,某位二十來歲的實習老師拿《書劍恩仇錄》來教學生們寫作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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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概是講《書劍恩仇錄》的開頭,講陸菲青藏在一個清朝官員的家裡。他是一個反清複明的志士,但是他隱藏在清朝官員家裡,這本身就是很有意思的事情。他雖然很普通,但是竟然能用針法把蚊子殺掉,這就有一種張力在裡面。過了不久,又有他的仇家來尋仇。就這麼一個開頭,老師就用它來講了文章怎麼樣才有懸念,怎樣一波三折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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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庸1972年寫完《鹿鼎記》後宣佈封筆,之後用十年時間修訂舊作,出版《金庸作品集》。1984年大陸讀者能看到的,除了從香港帶回來的明河修訂版,多半是大陸各出版社根據明河版盜印的版本。我最早看到《書劍恩仇錄》就是廣東哪個出版社盜印的,「干杯」全印成「乾杯」,那是1982年春節。

因此,大陸讀者一開始接觸的,就是金庸經過十年修訂的版本,也就是後來三聯版金庸作品集的版本。到了把這套版本讀全了之後(1985年左右),再看到《金庸百家談》這樣的讀金文字,有些細節就很讓人困惑,比如秦南琴是誰?完全不可索解。當時特別想找金庸小說的連載版或初刊版來讀,可是去哪兒找呢?比寫封信去香港《明報》抗議金庸讓小龍女失貞(我真動過這心思)還不靠譜。

直到近年,托網路的福,金迷們終於可以大致收齊前後幾個版本的金庸作品,自由地進行比較閱讀。這於作者而言,未必是一件樂事。記得當年「《圍城》匯校本」引得錢鍾書先生大光其火乎?但是作品越是流傳廣遠,就越有人關注它的前世今生,防是防不住的。

讀完金庸作品初版,最大的感慨是想對小學語文老師說聲謝謝:您說的「文章是改出來的」果然是至理名言啊!連載小說日刊千字,隨寫隨發,任你大羅金仙,也只能做到元氣淋漓,異想紛呈,不可能精雕細琢,面面俱到。而從佳作到精品,中間要跨過幾多座山,幾多條海(麥兜)!難怪曾有人感慨,古龍較之金庸,端端少了修訂這十年,否則決不致留下如許缺憾。

現在我們很容易看到魯迅是怎樣改文章的,因為有《魯迅手稿全集》行世,朱正先生還著有《跟魯迅學改文章》。會有《金庸手稿全集》嗎?不好說,老爺子加油。

按說讀過前後這幾版的朋友也不少,但我在網上看到的版本比較,大抵還是討論情節、人物的增刪修正。我一直想來下個笨功夫,倒不是要做匯校(嚴格意義上匯校的話,就不能用電子版作底本,還得找到各報刊的連載版),而是從文章的角度,拿初刊版與修訂版進行詳細對比,揣摩金庸當初怎麼寫?為何這麼寫?後來怎麼改?為何這麼改?從中或許能讀出辭章、匠心甚至時世、情懷來。

此事擬想已久,總因是不急之務,放在一邊。現在乘著「金庸開筆一甲子」這由頭,就選在2015年2月8日,試他一試,料亦無妨。如能就此陸續寫下去,也不枉你我三十三年讀金路。對吧?

據傅國湧《金庸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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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2月初……《草莽龍蛇傳》已連載完了,必須有一篇武俠小說頂上,而梁羽生顧不上,寫稿之責非落在他的頭上不可。……經不起他們的勸說,查良鏞只好答應了,打電話到報館,報了個題目《書劍恩仇錄》,但從哪裡寫起,他還沒想好。

2月7日,發稿的日子到了,編輯派了一個老工友上門來等,在當夜九點前無論如何要有一千字的稿子,否則明天的報上就有一塊空白了。

老工友觸發了他的靈感,他便從塞外古道上一個「年近六十,鬚眉皆白,可是神光內蘊,精神充沛」的老者寫起,先把這個工友打發走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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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劍恩仇錄》的第一回,初刊版與修訂版長度不同,修訂版實際上是將初刊版的兩回並作了一回,回目也從每回七字絕句,改成了一付七字聯語。初刊版第一回回目是《古道駿馬驚白髮》,至「只聽見前面傳來一陣『我武──維揚──』『我武──維揚──』的喊聲」止;第二回回目是《險峽神駝躍翠翎》,講述霍青桐率族人危峽奪經與安通客棧中駱冰與鏢師們的衝突。而修訂版第一回的回目是《古道騰駒驚白髮 危巒快劍識青翎》,文字改動不大,但對仗稍工,總之舊武俠小說的氣息還是很重。

初刊版的寫法也很老派。如果嚴曉星的小學老師看到的《書劍》是初刊版,估計就不會拿來當範文講。初刊版的開篇,與其說是金庸作品,更像是梁羽生的風格,劈頭就是一闋辛棄疾的《賀新郎·將軍百戰身名裂》,接著敘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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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氣宇軒昂志行磊落的「賀新郎」詞,是南宋愛國詩人辛棄疾的作品。一個精神矍鑠的老者,騎在馬上,滿懷感慨地低低哼著這詞。

這老者已年近六十,鬚眉皆白,可是神光內蘊,精神充沛,騎在馬上一點不見龍鍾老態。他回首四望,只見夜色漸合,長長的塞外古道上除他們一大隊騾馬人夥之外,只有陣陣歸鴉,聽不見其他聲音,老者馬鞭一揮,縱騎追上前面的騾車,由於滿腹故國之思,意興十分闌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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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精神矍鑠」、「神光內蘊,精神充沛,騎在馬上一點不見龍鍾老態」來寫一位老俠士,等於誇一位藝術家「德藝雙馨」,完全沒有特色,十分落套。而且陸菲青是反清志士隱姓埋名逃避通緝,而且「大隱隱於朝」,直接就任安邊將軍府的西席,他平時顯得那麼霸氣側漏幹嘛?讀書人到五六十歲還「一點不見龍鍾老態」,你當安邊將軍府中都是瞎子麼?

起筆寫的是「古道」,然後交代人物背景,轉筆講述李沅芷如何從小愛好武藝,十四歲後更學了一身上乘內家功夫,「她師父就是上面所說那位那位老者陸菲青。陸菲青是武當派中數一數二的前輩好手,他所以成為李沅芷的師傅,說來有一段機緣巧合的故事」。

到了修訂版裡,以上文字全部刪去。開頭換成了一段畫面感很強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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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乾隆十八年六月,陝西扶風延綏鎮總兵衙門內院,一個十四歲的女孩兒跳跳蹦蹦的走向教書先生書房。上午老師講完了《資治通鑒》上「赤壁之戰」的一段書,隨口講了些諸葛亮、周瑜的故事。午後本來沒功課,那女孩兒卻興猶未盡,要老師再講三國故事。這日炎陽盛暑,四下裡靜悄悄地,更沒一絲涼風。那女孩兒來到書房之外,怕老師午睡未醒,進去不便,於是輕手輕腳繞到窗外,拔下頭上金釵,在窗紙上刺了個小孔,湊眼過去張望。

接下去對陸菲青全無描寫,只是說「教書先生陸高止是位飽學宿儒,五十四五歲年紀」,這便符合一位總兵府中女兒西席的邊緣身份,沒人覺得他重要,因為年齡關係,教女學生也不致防嫌,又因為是女學生,也沒有科考什麼的教學壓力。陸高止與李沅芷,就是賈雨村與林黛玉的關係,黛玉後來對賈雨村有啥感情嗎?看不出來。

我想,嚴曉星的老師會拿這一段開頭來教學生作文,是因為它經歷了一連串的反轉:教書先生——身懷高深武功,會用金針打蒼蠅——女學生求收徒,答應了——背過身就準備連夜跑路——女學生次日來隻看過留柬,還沒哭出來,先生受重傷回來了——原來遇到了仇敵,一番大戰——師徒關係正式形成。

金庸的小說除了少數一兩部如《連城訣》外,從來沒有主角一開始就露面的,都是從配角入手。然而就是配角的故事,也能三翻四抖,充滿了敘述的張力。金庸不像古龍那樣喜歡大面積使用限制視角,但他也不那麼喜歡舊武俠小說慣用的全知視角。《書劍恩仇錄》開頭的修訂,正是從沿襲舊小說傳統的全知視角,改成了李沅芷視角的限制視角,直到「陸高止」重傷回返,才轉成了全知視角交代人物背景,讀者此時方知陸高止真名陸菲青,而且刪去了陸菲青有師兄馬真、師弟張召重的交代。兩相比較,新派武俠的「新」字便呼之欲出,奪人眼目。

《書劍》第一回的核心情節,是陸菲青荒山大戰焦文期等三人。這一段改動雖然不算大,但能體會作者時時考慮人物性格、口吻、行徑的細心。比如陸焦二人結仇原因,初刊版是「十多年前和陸菲青在直隸言語失和,動過一次手」,修訂版改成「十八年前在直隸濫殺無辜,給陸菲青撞上了,出手制止」,這是為了樹立陸菲青的正義形象,讓讀者儘快能有代入感。

又如初刊版陸菲青叫焦文期「焦三哥」,修訂版改為「焦三爺」。陸焦二人有仇無恩,見面叫哥確實不大恰當。至於那位「玉判官」,為什麼要從「賀人龍」改名「貝人龍」,就不好揣測了。難道金庸初下筆時,寫到「兩湖豪傑」,想起了賀鬍子賀龍?

修訂版這段增加了不少文字,強調羅信與貝人龍都遠非陸菲青的對手,陸菲青之所以不立下殺手,是因為年歲大了不為已甚,「以羅信的武功,怎能與他拆到十招以上?只因陸菲青近年來深自收斂,知道羅信這些人只是貪圖功名利祿,天下滔滔,實是殺不勝殺,是以出手之際,頗加容讓……這背上一拍,臉上兩掌,只消任何一招中稍加勁力,貝人龍便得筋碎骨斷,立時斃命。但他是武林前輩,也不和這些人一般見識」,陸菲青嗣後受傷,也是「存心忠厚,反遭暗算」。這些描寫都是為了塑造陸菲青武功高強又武德高尚的形象,就穿了還是「德藝雙馨」,但不直接說這詞兒,而是通過人物的心態、行動來表現,就高明多了。

初刊版裡,陸菲青點中了羅信的「血門穴」,這個細節有問題。我們知道金庸不懂武術,但寫武俠小說,中醫經絡脈穴是一定要略懂的,那裡面並不存在“血門穴”這種東西,只有「經穴八門」(氣門、血門、虛門、實門、寒門、熱門、風門、濕門)之說,「血門」是一些穴道的總稱。修訂版改為「幽門穴」,就比較靠譜,在臍上六寸處,屬足少陰腎經,主治腹痛腹脹嘔吐等胃腸病症。

金庸初寫武俠,學的是誰?以他的傲氣個性,肯定不會去模仿先行一步的梁羽生,《書劍》是歷史現實題材,學還珠樓主也學不上。荒山血戰這一場的技擊靈感,大半來自宮白羽《十二金錢鏢》第二、三回,包括焦文期的鐵牌,跟鐵牌手胡孟剛的雙鐵牌就很相似;與胡孟剛對敵的雙鉤盜匪,也很像使吳鉤劍的貝人龍;盜匪裡還有個使五行拳的,還有個劍術精熟的白麵少年。如果你看過《十二金錢鏢》,就會發現裡面的打鬥場面很熟悉,甚至語言風格都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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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菲青見焦文期功力甚深,頗非昔比,低喝一聲:「好!」一個「虎縱步」,閃開正面,踏上一步,已到了焦文期右肩之側,右掌一招「劃手」,向他右腋擊去。焦文期急忙側身分掌,「琵琶遮面」,左掌護身,右手「刀槍齊鳴」,弓起食中兩指向陸菲青點到。拆得七八招,陸菲青身形一矮,一個「印」”,掌風颯然,已沾對方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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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牌手雙牌翻飛,專尋對手的破綻,只是不得下手處。忽然見對手也似焦躁起來,用了一手「金雞點頭」,煙管虛向胡孟剛面門一點。胡孟剛覺得有機可乘,急用雙牌一封。不意盜魁虛實並用,變幻無常,驀地將煙管往回一撤,複往後一斜身;「大鵬展翅」,煙管突向胡孟剛的「分水穴」點去。胡孟剛雙牌已封出去,急切間緩不過招來;見敵招已到,避重就輕,連忙一擰身。這盜魁真個厲害,將招就招,往前一送,煙袋鍋直點胡孟剛左股「浮稀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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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白羽與金庸都是文人出身,不諳武術,所以宮白羽和金庸前期小說寫打鬥,主要比拼招式名稱,加上一些稀奇古怪的穴道名稱。人物動作點到為止,不能細寫,與鄭證因這種技擊實力派寫法迥乎不同。其後這種「文人武俠」就一路狂奔,到獨狐九劍的無招勝有招,小李飛刀的例不虛發,追命三爺的大長腿繞過自己脖子飛踢對手,對武學的想像越來越高妙玄幻,跟身體的關係越來越少。不寫劍仙,勝似劍仙。

這就是「新派武俠」的唬人史。在《書劍》裡,還只是剛剛起步,還彌漫著揮之不去的民國武俠味兒。像趙半山的「飛燕銀梭」,也脫胎自宮白羽筆下武勝文的「子母神梭」。至於九股煙喬茂,與紅花會七當家小諸葛徐天宏,從長相到性格、行事,都極為肖似……這樣可比可較者尚有不少。所以不妨說,金庸被趕鴨子上架寫《書劍恩仇錄》時,《十二金錢鏢》就是他的篋中秘笈。八十年代《明報月刊》曾發表宮白羽之子宮以仁評介《十二金錢鏢》的文章,算是查大俠對前輩的一種報答吧?

*作者為文化學者。(原文刊載騰訊大家網 責任編輯:陳小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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