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曉康專文:穿海魂衫的女孩 ─回憶柴玲

2022-03-0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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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基督信仰裡,她找到了往昔所無的懺悔儀式,使得她可以借由懺悔墮胎,而將她對天安門死難者的負疚一道在上帝面前卸下。她終於走出「看不見的精神監獄」。(資料照,美聯社)

在基督信仰裡,她找到了往昔所無的懺悔儀式,使得她可以借由懺悔墮胎,而將她對天安門死難者的負疚一道在上帝面前卸下。她終於走出「看不見的精神監獄」。(資料照,美聯社)

天安門廣場的絕食總指揮,最初是去拽她丈夫回家的;一個自稱認識鄧家的人,私下找柴玲先是婉勸「給老人一點時間」、後又唆使她「乾脆徹底一點」;趙紫陽絲毫未察覺他的對話、疏導方針對靜坐學生是無效的,且懵懂於他們以運作絕食來回應他;「讓廣場血流成河才能喚起民眾」這句話,不過是柴玲轉述的李錄語錄;她在美國求得的第一份職業,竟要改名「伊莉莎白.李」;「尖子班」公司的女創始人生養了三個女兒,她非常痛苦她本該是七個孩子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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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隱祕,與其說為八九天安門運動增添了關鍵性史料,倒不如說展示了一個罕見的文本:一個女性在一場革命中的苦難。這個來自黃海之濱的「尖子」女生,擔任舉世震驚的「反專制」學生運動的頭號領袖,慢說是一場誤會,至少是一個偶然,她則必須承擔隨之而來的一切後果,包括恐懼、逃亡、遺棄、辱罵、審判、千夫所指……直至她找到了「一個更高的力量」。柴玲的回憶錄寫了快二十年才付印,就是因為她在沒有徹底「重讀」自己之前,是找不到結尾的。一場「革命」後的性別意識覺醒,一種頗為時髦但也老生常談的「女性主義」書寫,因為鋪墊在波瀾壯闊卻結局悲涼的「八九天安門」背景下,竟獲得了某種來自東方的新鮮感,和嵌入集權社會的立體感。

原始恐懼

柴玲的成長背景很特別,不是大城市但也不是窮鄉僻壤,不是標準的幹部或知識分子家庭但也不是工人農民。她生於一個小漁村旁邊的軍事基地,由奶奶撫養大,父母都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軍醫。這種既在邊緣、又受文化交叉輻射的特定環境,賦予她善良、敏感、倔強、複雜也多愁善感的性格,但基本上,她是一個好勝爭強的女孩。更重要的是,這種出身不僅使她領悟從社會下層到上層的通道(「尖子」),一旦接近上層就能敏感到這個體制的粗暴。

柴玲在回憶中很清晰地表達出「八九一代」的造反初衷,絕非盲目浪漫,他們是中共歷史上開始具有「個人對抗體制」意識的第一代人。她濃墨書寫的「北大小賣部事件」是生動的一例。那個售貨員和北大公安局警員,即這個體制的最一低級代表(或零件),舉手投足之間就可以傷害、侮辱、整肅他人,其手段則是「檔案」,連毛澤東都有一個小檔案櫃,藏著諸如劉少奇、周恩來、林彪、彭德懷的黑材料。

柴玲。(取自維基百科,By zhenggangqing0124 - http://picasaweb.google.com/zhenggangqing0124/IzQMEJ#5343677838412590194, CC BY-SA 3.0, https)
柴玲。(取自維基百科,By zhenggangqing0124 - http://picasaweb.google.com/zhenggangqing0124/IzQMEJ#5343677838412590194, CC BY-SA 3.0, https)

「當謠言繼續四起的時候,我感到被指責的迷霧包圍,沒有辦法證明自己的無辜」—柴玲直到二十年後還沒法證明她的「無辜」,她「人生的雨季」其實一直就是這兩個字—所以,她第一次在紀念碑下聽演講提到「為什麼黨有我們的個人檔案」,有茅塞頓開之感,「革命禁忌」一瞬間就被打開了,無論她是不是「職業革命家封從德」的妻子,她都會「參加革命」的。五月十四日所謂「十二學者上廣場」那次,在沸湯的夜色裡,我們一行人被兩排學生手把手地護送到紀念碑下,我身旁有個女學生,戴頂網球帽,身材嬌小,有點特別,我就記住了她,逃出中國後才從「八九六四」的影像資料中再次辨認出來,她就是那個倔強的總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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