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青龍觀點:過年,華人一年一期的家族考卷與文化煎熬

2022-01-30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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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是華人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圖/photoAC)

過年,是華人文化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圖/photoAC)

學期結束算完成績,送出最後一班的成績,突然想起期末考時有位學生交卷時說的一句話:「老師,手下留情啊,我的過年紅包,就全靠你高抬貴手了。」當時我哈哈一笑不以為意,但看著剛剛才送出去的那份成績單,卻突然能體會這位學生的心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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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對許多年輕人而言,就是準備回家接受家族長輩們「公審」的時刻。如果是在學學生,一定會問「成績怎麼樣啊?」;如果是應屆學測考生,必定會問「考得怎麼樣?有沒有信心考上第一志願?」;如果是剛畢業,那少不了要問「現在做什麼工作啊?」;如果已經有工作了,那更要問「薪水多少啊?」、「今年年終領多少?」;如果到了適婚年紀,就開始關心「有沒有對象?」、「什麼時候要結婚?」和「何時要生小孩?」……。反正在年節時刻,總是會出現一批又一批親友長輩們的關心,殊不知這些看似出於關心的問題,卻極可能正是現在年輕人的痛處。因為,這個年輕人可能這次考試不理想、女(男)朋友剛分手、不想結婚、或生不出小孩,這些問題對他而言,無疑是二次傷害,更不要說這些長輩們還會拿家族裡其他的同輩來進行比較,評頭論足之餘,間歇地還藏著一兩枝暗箭「誰叫你不努力!」,完全無視回家過年的年輕人們早已萬箭穿心、坐立不安了。

家,原本應該是每個人最安全的避風港,但是它也是很多人生命裡最深層的戰場,平日家族裡的所成員各自生活,或許尚可相安無事,但過年卻是一個避無可避的重要節日,於是,回家過年竟成了許多人心中的一個夢魘。每年的除夕夜,有多少家庭在本應圍爐團聚的餐桌上彼此唇槍舌劍、劍拔弩張,就像是把一整年的不滿與怨懟一次爆發,然後再把這次衝突情緒累積到來年的過年,如此年復一年,成為家族裡永遠揮之不去的陰霾。

例如年輕夫妻過年,究竟是回到夫家還是妻家過年呢?在現今這個傳統父權價值觀逐漸衰微的性別平等社會裡,這個議題已經成為許多年輕夫妻每年過年時必定會面臨的考驗,也是許多年輕夫妻婚姻中最大的未爆彈。

試想:在男女平等的價值觀下,夫家與妻家同樣的重要,但過年除夕團圓卻只有一個晚上,以華人傳統價值而論,或許多數人還是會以夫家為除夕夜首選,但是在年輕妻子心中那份對原生家庭的團圓渴望與落寞,又有多少人能體會呢?更重要的是,這頓團圓飯定義了每一個家族成員的角色和位階,而「媳婦」的這個角色幾乎就成了所有新嫁娘的禁錮與囹圄,代表著妳已經我們家族的一員,不再隸屬於妳原來的那個家庭了。但是,這對現代年輕女性而言,如何能夠承受?又何至必須承受?於是,近年來開始出現了年輕夫妻各自回到自己原生家庭過年的實例,但即使如此,仍不免會招來家族親友(夫家與妻家親友皆然)的異樣眼光與情感質疑,如若年輕妻子承受不住這樣的眼光與質疑,就只好默默地再回到以父權為主的那套傳統價值標準。

這就是華人文化裡常見的群體主義和家族主義,因為它總有一套冠冕堂皇的品格與道德標準,來維繫著家族和諧的表面形象,而選擇忽略家中某些個成員的個體差異,但這個和諧還是真的和諧嗎?筆者在大學任教開設生命倫理或倫理學課程多年,最最無法接受的就是在高等教育的大學裡還有很多行政主管在講那些「看見師長要行禮」的品德教育,難道他們都沒有想過:沒有思索道德兩難困境的品德教育是否會淪為規範教條?沒有融入個人性格差異的品德教育是否會變成心靈桎梏?沒有深入探討複雜人性的品德教育是否會落入偏見獨斷?一味追求表面形式的品德教育真的是我們這一代人所需要的嗎?

華人文化裡的群體主義與家族主義,總是為了尋求群體和家族的和諧而掩蓋了每一個體的主體性。過年,便是這種群體主義和家族主義的每年一次的重要驗收儀式。如果以華人文化裡另一項重要的儀式─喪禮-為例,將更直接突顯上述的文化特質,而且是一生一次的總成果驗收儀式。

過年期間來十三行,不但有得看、有得聽、有得玩,另外還有好康的讓大家抽。(圖/新北市政府)
過年是家族團聚的大日子。(圖/新北市政府)

對華人文化而言,個體生命的有限性並不是最重要的考量因素,甚至就是因為個體生命的有限性,這個文化才發明了一種群體生命的無限性概念,作為種族文化接續發展的保證。我們可以在民族主義、階級、種族主義的各種形式中,看到人們結合民族的集體不朽與民族故事裡英雄的永恆存在,以「為我祖國」、「為我民族光榮」、或「為敬愛的領袖」之名,呼喚出以個體的殞滅來換取種族的存活這樣的光榮使命感,於是一個接著一個的死者,共同創造了民族、種族、或政黨的永恆存在。因此,想要在這套群體不朽的集體主義下也創造個人的不朽,便得將自己的死亡意義融入這套集體主義裡進行「貢獻度」的排行,以決定每個死亡的「不朽程度」。

所以在我們的社會裡,我們會驅策它的成員,定期地參與集體追思的活動,而此一追思活動看似是對死者的懷念記憶,但實際上卻是對活著的生者施以精神上的撫慰。因為儀式的參與者,也同時是觀察者,集體追思禮儀的實踐,是讓他們知道,現在為先人所做的事,下一代也會為他們而做。這個社會正透過各種死亡儀式說服所有成員「唯有全心參與社會,社會即會保證個體的不朽」。所不同者,是每一個死者對社會的貢獻度,決定了他在死後能享有多重要的儀式場面。所以我們的社會對這種不朽保證,實施了控制分配制度,依據死者的價值,酙酌頒授不同程度的意義,如同對死者公祭器靈,追思膜念的場面大小,就成了社會對此死者讚許程度的象徵表示。於是,不朽的保證成了社會手中最具威力的馴化功能,同時也是統馭遊戲的主要籌碼。看看那些達官貴人們死後的追思會,大概就可知道他們生前受社會重視的程度,由此可見一般。

如果死亡的本質僅僅只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件,所謂的死亡儀式不過都是為了活著的人所舉辦的價值彰顯活動,那麼,過年,為什麼不能也讓它回歸到每一個人的個人特質?再深一層去想,為什麼不能一個人過年?這個議題是每一個害怕回家跟家人一起過年或害怕一個人過年的人心中共同的疑問,似乎這是一個無法討論或是犯了華人文化禁忌的話題。但是,筆者真正想問的是:我們究竟在害怕什麼?或許,我們真正害怕的是:自己根本沒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精彩生命故事,所以才必須不斷地依附在別人或家人身上去找尋自己的生命意義,於是產生了華人文化裡那種整個家族的恩怨情仇但又割捨不掉的糾葛,終究其因,原來也不過是害怕一個人獨自面對自己的生命。

有一個名詞流行於當代社會,但又被許多人避而不談,那就是「孤獨死」,似乎它就是表示了一個人「不得善終」的負面名詞。但真的是如此嗎?簡單來說,筆者的疑問是:死亡本來就是一件非常個人的事件,而且完全不具有他人可替代性的事件啊,所有的死亡事件不都是死亡者自己的事嗎?如果這個疑問的答案是肯定的,那麼每個人在死亡之時都是「孤獨死」啊!

喔,不是的,原來對絕大多數人而言,「孤獨死」的定義是指死亡時沒有親友陪伴在側、沒有兒孫滿堂、沒有人看著自己嚥下最後一口氣的情況。但是,若為了避免這種「孤獨死」,而必須窮一生之力去符應這個社會的所有價值標準、甚至委曲自己虛偽表象地活著,那麼,這對死亡者本身的意義又在哪裡呢?如果我們換一種角度思考,把「孤獨死」看作是:在平凡的日常生活裡,身旁沒有其他人存在,自己絲毫沒有感覺死亡恐怖的情況下,突然因為身體某個部位的異變,在短時間內快速停止所有生命活動,沒有人幫自己叫救護車(但也免去了在醫院裡的一番折騰),也不會驚擾到其他人,就這麼一個人直接與死亡面對面地離開人世。在某種意義下,這難道不是一種幸福嗎?

過年 農曆新年(示意圖/取自Pexels)
過年 農曆新年(示意圖/取自Pexels)

所有偉大心靈的創作都在告訴我們:孤獨才是人們應該真正體悟的生命真相。但是有趣的是,絕大多數的人們卻不是這樣想的,人們害怕孤獨,每當孤獨來臨時,人們想盡各種方法以驅趕孤獨,他們或者是在親情中尋求慰藉、或者是在愛情中互相取暖、或是在友情中慷慨相助、甚至是在宗教中重尋生命的喜悅……,這些都是人們用以擺脫孤獨的常用方法。但是,這些方法真的有效嗎?如果人生的本質就是孤獨、生命的真相就是孤獨、每一個人在世間都是一隻孤獨的小舟,那麼當這些用以驅趕孤獨的外在因素消失時,我們仍必須面對自己永遠是一個孤獨個體的事實。

過年將至,除夕夜的團圓圍爐,不該是一個家族主義下的緊箍魔咒,其實它提醒了每個人,最需要追根究抵的歸屬感,也是哲學思考的起點與終點──我從何而來?我又要往何處去?哪裡才是我的家?哪裡會是我最後停泊的港灣?

「今年過年,我想回家嗎?」這或許是很多人心裡的疑問。但是,身為華人,若過年時孤身一人,似乎總是顯得那麼淒涼悲慘,於是只好再問自己「我真的不想回家過年嗎?」來來回回不停地在猶豫、掙扎和矛盾。這樣的情況若發生在歐美異鄉,當我們得知朋友中有人無法返鄉回家而必須孤身過節時,那麼基於深厚友誼或人情溫暖,我們必定便會主動邀請他到家中過節。但在華人社會,過年卻是完完全全屬於家人的活動,除非有極特殊的原因,不然我們是鮮少會邀請不熟的朋友到家中除夕圍爐。也因此,如果有人在過年時不得己必須孤身一人時,他也會識趣地儘量不去打擾朋友們這項重要的家族活動。所以,當我們看到有朋友過年不回家時,請不要再問他「你為什麼不回家過年?」了。就像俗諺所說的「家家有本難唸的經」,每一個不能回家或不想回家的人,都有他的原因,而這個原因極可能就是他個人最深處的隱私和傷痛。

至於該不該選擇一個人過年呢?或許吧,我也沒答案。但真正重要的是:我是不是開始享受自己一個人的生活了?我是不是已經懂得欣賞自己一個人的精彩處了?因為我的生命就該是專屬於我自己的獨一無二的生命!

*作者為南華大學通識中心專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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