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在左派陣營裡做事,誰都不知災禍何時降臨

2022-02-05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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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因為「貓頭鷹」而惹禍的畫家黃永玉。(新華社)

曾經因為「貓頭鷹」而惹禍的畫家黃永玉。(新華社)

這種「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感,在專家學者身上特別顯著。因為他們自命不凡,自以為可當國師,領導人的接見是對他們不凡的加持。其實,對中共領導人來說,那只是演一場戲。

失敗者回憶錄71: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

2021年9月去世的美國著名新聞記者梅兆贊(Jonathan Mirsky),年輕時是激烈的反越戰分子,以「毛粉」自許,在中美關係突破的1972年首次訪華。到中國後不久,訪問團就被帶去見一個「典型的中國工人家庭」。那戶人家似乎很富裕,家裡布置得不錯。接待的人告訴訪問團,在中國,犯罪是不存在的。第二天早上,梅兆贊在附近散步時,碰見了來自那個「典型」家庭的父親。他邀請中國話流利的梅兆贊到他真正的家裡去,那是一間破舊的寓所,並說,事實上,他們頭天去的是中國當局專門安排給「外國友人」參觀的公寓。這名男子還解釋說,犯罪行為其實並不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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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震驚不已,」梅兆贊說。在短短48小時裡,他從「毛粉」變成了一個幻想破滅的懷疑論者,之後,他開始「對每一個地點、每一次介紹、對每件事的說法,都持懷疑態度」。

這是中國在接待外人訪問中偶然出現的紕漏。類似事件在1974年美國保釣積極分子郭松棻首次訪中時也發生過,接待他的人遲了一天現身,使他看到了一些現象,而這些現象與他其後被接待所見截然不同,於是,他對中國所有的宣傳全都採取置疑態度。

美國著名新聞記者梅兆贊(Jonathan Mirsky)1972年首次訪華,就見識到事實與虛象的巨大差異。(作者提供)
美國著名新聞記者梅兆贊(Jonathan Mirsky)1972年首次訪華,就見識到事實與虛象的巨大差異。(作者提供)

但出紕漏的事情很少發生。中國對接待外賓的工作非常重視,對訪客的背景先詳細了解,接待必須投其所好,與訪客會見的人,無論是老百姓,還是不同等級的官員,都經過細心安排。我在北京任高幹的五叔有一次對我說,接待外賓的工作對各單位都是第一優先,出紕漏要追究責任。

1971年中美關係突破後,連續幾年是美歐人士的訪華潮,特別是華裔人士,又特別是一些學者、名人。他們回到當年離開後許多年都沒法回去過的大陸,首先就被緬懷故土的情感綁架,覺得什麼都是好的,所有不好都是可以原諒的;其次,他們都在被接待中行動,被安排所見的人、地、事,與真實境況有很大差異;其三,在訪華過程中,他們會被安排與中共領導人見面,從毛、周等最高領導人,到因應訪客專業的不同部門領導,通常會面都在夜間,有時會見到凌晨,以顯示領導人的忙碌和對訪客的重視——這麼忙、這麼晚還要接見。

這三點,是為中共製造「非常有用的白痴」的殺手鐧,可以說是無往而不利。第一點,是歷史因素和主觀因素。第二點和第三點,則是刻意安排,甚至有心作假。在第一點的感情加持下,使第二點的「假」也幻作了「真」。第三點,實際上那些領導人在會見前都看了許多有關訪客的資料,有秘書提供談話要點,不但使訪客因領導人了解自己而自覺不凡,而且也為領導人的博識而傾倒。比如,毛澤東見楊振寧就同他大講科學。更重要的,是掌絕對權力使中國領導人有一種光環,被接見者就會有「榮譽感」「特殊感」,不自覺地興奮起來。我後來發明了一個用語,說這是「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是「亢奮」不是「興奮」,因為是屬於生理性的反應。在接近絕對權力之後,往往會不自覺地美化掌權者,會不經意地侃侃而談,甚至胡言亂語,誇大其詞地寫文章。報界名人也有因此而改變輿論傾向。

這種「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感,在專家學者身上特別顯著。因為他們自命不凡,自以為可當國師,領導人的接見是對他們不凡的加持。其實,對中共領導人來說,那只是演一場戲。

那幾年,《七十年代》刊登了許多這一類的華裔學者的訪華文章。從辦刊的角度來說,這些文章有一定的新聞價值,但就影響來說,這類文章帶有很大的誤導性。1976年毛死後,四人幫倒台,我們終於對這種誤導作出扭轉。

麗儀說,在文革極左時期,她下放農村,那時鼓勵「貧下中農」家庭出身的農民去「憶苦思甜」,也就是回憶舊社會的苦,思想新社會的甜,但農民們講到「苦」,幾乎都說最苦是1958年大躍進而導致接下來三年的飢餓歲月。貧下中農沒有按中共的指揮棒講虛假故事,只是講自己的真正經歷。沒有知識的人比知識淵博者更誠實。

在絕大部分的華裔學者訪問中國的文章中,後來較受到《七十年代》讀者質疑的,一是趙浩生,另一是何炳棣。何炳棣是著名的史學家,1975年他訪華時正值全球石油短缺時期,訪華後他撰文吹噓《中國是石油資源最豐富的國家》,但沒有真實根據。他後來說當時是受中共領導者之一的姚依林所誤導。也就是說,文章是「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的產物。至於趙浩生,原是新聞記者出身,在耶魯教中文。他那幾年在中國訪問了許多文化人、學者,寫的是對話體的訪談。他多篇訪談內容講當時極左的話題「批林批孔」,是《七十年代》後來引起反感的一批文章。(原文發佈於10月6日)

《七十年代》報導許多訪華學人中,何炳棣(左)和趙浩生(右)是比較引起爭議的。(作者提供)
《七十年代》報導許多訪華學人中,何炳棣(左)和趙浩生(右)是比較引起爭議的。(作者提供)

失敗者回憶錄72:無聊的極左干預

最詭異的是,他的極左報導,有些竟然使當時《七十年代》觸犯了極左禁忌。

相由心生,境隨心轉。我上文所附的三張照片,可以見到一個是一臉正直,一個是一臉自負,一個是一臉世故。最容易產生「接近絕對權力的亢奮」者是知識淵博的自負者。世故的人最善於趨利避害。趙浩生1973年訪問中國,除了寫個人觀感外,還寫了許多對文化名人的訪談,實際上受訪者事前都被當局安排好談話內容,是在他們本行範圍為中共說好話。

不過,最詭異的是,他的極左報導,有些竟然使當時《七十年代》觸犯了極左禁忌。自創刊以來,中共駐港領導層對《七十年代》每期內容都不會過問。尤其是1971年保釣後,《七十年代》獲周恩來青睞,我們更是備受中共駐港高層的肯定和有更多聯繫。但想不到從1974年開始,左派領導忽然對我們不再視為外圍刊物,而是每期內容密切關注,要求在正式發行前先給他們審閱。常在發行前一天,就告訴我有哪一個字眼不妥,要修改。對辦雜誌者來說,這真是一件很頭痛的事,因為雜誌已經印好了,重印除了金錢損失,還耽擱發行時間。中共領導不是我們的老闆,卻是政治的上級,上級要這麼做,也沒辦法。因此,有兩年,每期出版前兩天我都心驚膽跳。雖然雜誌仍然暢銷,但我卻感到極左的干擾不是好兆頭。

舉例來說,有一次趙浩生引述他在北京訪問作家謝冰心,謝冰心說,周恩來曾經跟她說, 「毛主席是可敬而不可學。你對他萬分敬佩,但你學不到他那樣。」這句話現在看來是大可商榷,但意思卻很清楚。但當時香港左派領導表示,我們一直在說要學習毛澤東思想,這句話說他「不可學」是明顯的政治錯誤,一定要改。我爭辯說,「不可學」的意思接著已經解釋得很清楚了,是「學不到」而絕非「不該學」的意思。但辯解無用,結果還是要硬改為「可敬而不可及」,儘管這已經不是謝冰心的原話。而且這麼大陣仗去審查、修改,與讀者何干?不是很無聊嗎?

我一直不知道為什麼會從1974年開始,對雜誌要事先審查。直至1976年毛死後,四人幫倒台,我在1977年被邀到北京,見到中調部部長羅青長,他說,出刊前審查對一本香港雜誌來說是不應該的,這是受當時國內局勢影響才有的做法。

當時中國的局勢是怎麼回事呢?後來得悉的情況是:因為我轉了一封美國留學生的信給潘靜安,潘公上傳時出了問題。一位在芝加哥大學的香港留學生,說有一個年輕的美國教授羅珊·維特克(Roxane Witke)到芝大演講,說她在中國獲江青接見了7天,一共談了60小時,江青說要維特克寫她的生平事跡,要像斯諾寫《西行漫記》那樣讓她在世界知名,她對自己的生活、際遇、感情世界不保留地訴說,講她在上海當明星有好多男子追求,說她跟毛澤東的感情經歷和生死與共,一起轉戰陝北戰場,自比呂后武則天,……。這位留學生說維特克是無名之輩,江青傾囊以授,顯然信錯人了。

維特克與江青的訪談,是1972年的事。原本江青答應維特克把60小時的錄音稿整理並翻譯成英文提供給維特克,但周恩來介入此事,並請示毛澤東,停止有關此事的所有工作,文稿封存,也不提供給維特克。因這件事而引致周恩來系統與江青的文革派系統的暗鬥激化。

我轉上去的這封來信,應該在周恩來處理此事之後了,但也是打擊江青的一個砝碼。於是,江青文革派所把持的宣傳系統,就向她認為周恩來系統的《七十年代》挑毛病了。

1973年12月號《七十年代》發表了趙浩生訪問中國名畫家吳作人、李可染的文章,吳李所談到主要是與早就過世的齊白石的交往,講齊的為人、畫風,沒有什麼可以非議。但江青卻在這時候發動對「黑畫」的大批判。「黑畫」風波的起源,是黃永玉一幅貓頭鷹的畫,江青指這幅畫把貓頭鷹畫成一隻眼開一隻眼閉,是「別有用心;接著就批判所有的山水、花鳥、動物、人物的傳統畫作,說是宣揚「封資修」意識。後來還是毛澤東開腔,說「貓頭鷹本來就是一隻眼開一隻眼閉的,這個畫家懂得這情況」。黑畫批判才告一段落。

黃永玉畫的貓頭鷹(左),因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江青集團批鬥;右為香港漫畫家畫「現代貓頭鷹」黃永玉造像。(作者提供)
黃永玉畫的貓頭鷹(左),因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被江青集團批鬥;右為香港漫畫家畫「現代貓頭鷹」黃永玉造像。(作者提供)

黃永玉後來在《九十年代》寫過一篇文章,講貓頭鷹事件。

轉一封信給中共駐港領導人,怎知道會引起如此大風波?訪問吳作人、李可染、謝冰心,都是迎合中共的談話,怎知道會惹禍?一幅貓頭鷹畫怎料到會大禍臨頭?專權政治體制下,內鬥是外界無法捉摸的,在左派陣營裡做事,誰也不知道會碰觸到內鬥的什麼問題,也不知道災禍何時會降臨,出了事就像出車禍一樣不可預知。(原文發佈於10月8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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