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詫異地發覺自己竟愈來愈喜歡與植物相親的關係。雖然屢屢因我的生疏笨拙,許多盆花都迅速夭折消逝,但我開始感覺這些小小的盆栽裡,散發出無私奉獻一切給他者的寬大。
母親一直喜歡花草植物,我自小就看她努力學習日式插花,並在只有混凝土地板的公共宿舍裡,堅持在露台擺置出一排各色的花盆,早晚勤奮地澆水呵護,顯得開心也自得其樂。然而,這樣現在看來顯得輕鬆平常的事情,在那時鄰里的生活間,卻不見他人如此做法,讓遠遠看著母親的我,總是覺得納悶不解。
小學從潮州搬到台北,頭兩年在金山街以及永和的竹林路,住入各自有院落花樹的獨棟房子,初次體驗到有土壤環繞的生活。我記得那時完全不喜歡與土地相親的感覺,尤其對於土壤的沾黏汙濁,以及不時會在草葉間出沒的蟲仔,都想遠離縮手與不舒服。
之後就沒有再住過有院子的屋宅,但完全並不思念那樣有花草相鄰的生活。母親卻沒有因此放棄她對花草的鍾情,在後來長久居住的公寓陽台,迅速就請人搭起整列的鐵花架,專注種起各樣品種的玫瑰花。其中有一株會長出黯紅色澤的濃郁花瓣,也經常選擇在凜凜寒流裡綻放。母親宣稱這是極稀有少見的黑玫瑰,特別寶貝心愛的領我們欣賞,我印象依舊鮮明難忘。
大學修了一門「植物學」的課程,老師會帶我們在淡江校園四處隨走,並且沿途一一解說看見的樹木花草風采特色;甚至還全班一起去到南海路的植物園,走訪見識更多特殊有趣的植物。我記得期末考也是在校園裡穿走,隨機詢問同學所見到草樹的名稱、特質,有如回到幼時看圖說話的自在遊戲景況。
在這樣與植物顯得又近又遠的成長過程裡,我詫異地發覺自己竟愈來愈喜歡與植物相親的關係。也會在四處奔波遷移的生命行徑裡,蓄意地栽植一、兩株可愛的盆花,做為某種相伴的知己。雖然屢屢因我的生疏笨拙,許多盆花都迅速夭折消逝,但我似乎開始感覺這些小小的盆栽裡,散發出來對整個環境的和諧氣息,以及無私奉獻一切給他者的寬大。
我在美國工作的幾年,留意到許多人家對庭院花園的重視,也感受到他們在蒔花理草間,某種怡然的自在安然。尤其最後一年半留居鳳凰城,在四圍盡是乾旱沙漠的地方,見到居民竟然依舊認真打理自家的前後院,雖然不能養成加州那樣的花團錦簇,卻也讓人詫異地鋪著礫石砂粒,生長各樣仙人掌,竟然成就出另一個景觀。
我於是明白,從來就沒有什麼叫做最完美的花園,只要宜時宜地生長的花草,就可以是最好的花園。這也在我後續屢種屢敗的養花經驗裡,得到了諸多印證。譬如我雖然喜歡茉莉、桂花與茶花,卻在我現在的小公寓裡,見到這些花市買來的盆景一再枯萎死去,覺得沮喪不已,終於鬆手不再勉強去植花。
一次寒假到學校見到被學生棄置的一盆小草葉,撿回來移入我懸置的花盆,竟然長得挺直強壯。而另外幾個盆子也莫名地長出來一些無名東西,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的花色與香氣,卻也各自妖嬈地展露蓬勃生機。我把這些無心長起來的植物,置放在我陽台的浴缸左側,洗澡時可以與型態、大小與色澤都相異的這些綠色枝葉,親密地面面相對。浴缸右側望見對街的小山坡,更是層層的滿眼綠色風景。
也許屬於我的花園,原來就應當這樣自在與無心,而不應是那些被美輪美奐精心布置的結果。現在陽台就是我的花園,其中的長春藤已經長滿半個浴缸,我洗澡時就順手抓起移出去,洗完再擺回來,彼此相安也無事。若是水不太熱,我甚至會和半池的長春藤一起共浴,感覺另有一番風情。
我其實一直嚮往著古時那樣文人與庭園的關係,就是能在自己小小一方天地,種些與自己脾性氣質接近的幾株花樹,朝夕相對共處同氣。這種東方園林與文人水墨畫裡,人與物終於合一的狀態,沈復的《浮生六記》,當然讓我們可以窺視神遊一角,另外在十九世紀末從英國來到日本,因為熱愛日本文化,甚至還取了日本名字的小泉八雲,在他的文章〈在日本的庭園裡〉裡,描述當時居所的靜謐小院子,顯得更是直接動人:
我已經變得有些過於喜歡我的住宅了。……在那已經損毀瓦蓋牆帽的古老圍牆高處,長著一層青苔,把營營擾擾的市井聲音擋在牆外。除了鳥鳴、刺耳的蟬叫,或是寂靜裡青蛙噗通跳水聲,就沒有別的聲音了。……有一種古雅離奇的魅力氣氛,讓你淡淡地覺得周圍存在著某種無形又可愛的東西。
我現在只有陽台上四分之一坪的花園,而且我知道自己並不善於照護植物,我只會簡單地澆水與偶爾施肥,這些植物卻慷慨地日日以新鮮煥然的面容回我,讓我感覺到某種生命能量的灌注回報。我小時候不明白母親為何喜愛花草植物,現在我逐漸懂得植物的寬大與美好,如何能補充並洗滌我日日殘缺損耗的心靈。
我只有一個很小很小的花園,卻有一種古雅離奇的魅力氣氛,讓我淡淡地覺得周圍存在著某種無形又可愛的東西,我因此覺得心滿意足。
*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小說家、建築師。原刊於1619期《新新聞》,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