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專文:我的父親─在淪陷區和國統區倒賣物資的「路路通」

2021-10-24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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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家族攝於1934年。後排站立左起:五叔李剛,三叔,父親,四叔李存樸,堂兄李晨風。前坐左一是三姑姐李慧蓮,二姑姐李麗蓮,大姑媽,爺爺李晃雲和膝前曾孫,母親和懷中的姐姐,祖母,堂嫂李月清和懷中的老二。(李怡提供)

父親的家族攝於1934年。後排站立左起:五叔李剛,三叔,父親,四叔李存樸,堂兄李晨風。前坐左一是三姑姐李慧蓮,二姑姐李麗蓮,大姑媽,爺爺李晃雲和膝前曾孫,母親和懷中的姐姐,祖母,堂嫂李月清和懷中的老二。(李怡提供)

姑姐李麗蓮,雖遊走在中共高層,但也未能保護自己的妹妹

失敗者回憶錄12:我的家世

我出生在1936年農曆3月22日,次年七七抗戰爆發。8月底,日軍轟炸廣州。那時候,我父親作為一個香港導演,冒險帶領攝影隊到廣州拍攝日軍空襲的悲慘場景,喚起香港人支持抗戰的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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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父親及其家族,是我後來從有關資料和親屬記憶中陸續知道的。

中國電影業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萌芽,那時父親到上海的電影公司學藝,後到廣州參加中國啟蒙戲劇家歐陽予倩的廣東戲劇研究所,再到香港從事電影事業。他原名李存棠,從影改名李化。他早期擔任導演的影片,除了上述日軍空襲廣州的記錄片之外,還有《精忠報國》《民族之光》,和在1939年的抗日經典電影《孤島天堂》中擔任演員。《孤島天堂》是眾多愛國影人不計報酬在香港共同制作的,父親參與了這個義舉,反映他年輕時的愛國救亡熱情。

我祖籍廣東省新會縣蓮塘鄉,祖父李晃雲在鄉下生下一男一女後,就到美國打工,經二三十年積累了些財富,就回到鄉下娶了第二任妻子,生下我父親等六個子女。我大伯的兒子,即我堂兄,原名李秉權,後改名李晨風,也是粵語片時代的知名導演。李晨風的兒子李兆熊,是電影電視界的編導。

父親的妹妹廣東人叫姑姐,姐姐就叫姑媽。我的二姑姐李麗蓮跟爸爸關係最親。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李麗蓮是上海有名的影星和歌星,1937年在上海同江青一起投奔延安。到延安一年後,江青與毛澤東結婚,李麗蓮就同共產國際派駐中共的軍事特派員德國人李德(原名Otto Braun)結婚。李德在1933年曾掌中共蘇區的軍事指揮大權,紅軍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中共後來指稱是李德指揮錯誤所致。但代表共產國際的李德在當時中共的地位仍然崇高。

姑姐與我們兩姐弟(左);奔赴延安參加中共革命卻在搶救運動中被鬥爭,16歲就病逝的三姑姐李慧蓮,1940年攝於延安。(李怡提供)
姑姐與我們兩姐弟(左);奔赴延安參加中共革命卻在搶救運動中被鬥爭,16歲就病逝的三姑姐李慧蓮,1940年攝於延安。(李怡提供)

 

李德於1939年奉命返蘇,姑姐與他的婚姻關係也告終了。但她在延安仍是紅人。據我後來在上海書局工作的同事、曾在延安生活過的吳藹凡說,當時大家都知道,李麗蓮常在中共領導人家中走動。她自己也告訴過我,當年常跟毛主席打麻將。抗戰爆發後,在姑姐建議下,父親把只有十多歲的一弟一妹輾轉送去延安投靠她。弟弟是我叔叔李剛,原名李存溢,他在延安魯迅藝術學院學大提琴。他說有一年過年,他整天待在老毛的窰洞裏玩。姑姐後來在延安跟戲劇家歐陽山尊結婚。歐陽山尊是歐陽予倩的兒子。

戰後國共休戰時期,我家在上海,李麗蓮同歐陽山尊從延安來上海做文化統戰工作,他們一起演出了延安小歌劇《兄妹開荒》,每天忙着與文化人來往,晚上回家常有國民黨特務跟蹤。後來我們搬去北平,山尊姑父作為國共和談的共方小組成員有時到北平開會,他和姑姐沒有放過任何機會跟我們家的每一人宣傳共產黨,我雖然只有十一歲,也略知道中國還有一個與國民黨對立的紅色政權。

1949年中共建政後,姑姐長期在全國婦聯國際聯絡部任副部長,姑父任北京人民藝術劇院院長,後來二人離異。姑姐1965年去世。

同中共高層的密切關係,並不能保護姑姐的妹妹、被送去延安投靠她的我的三姑姐、二十二三歲的李慧蓮。我們一直以為三姑姐在延安是病死的,直到叔叔李剛在回憶錄中透露,在延安時期中共的「搶救運動」(實際上是一次清洗運動)中,三姑姐被懷疑有歷史背景問題被慘烈鬥爭,最後雖過關,但飽受摧殘,終於病死,死時不到25歲。

她姐姐李麗蓮,雖遊走在中共高層,但也未能保護自己的妹妹。中共搞政治運動之風,在延安時期已經開始形成了。(文章發佈於2021年5月17日)

失敗者回憶錄13:淪陷區生活

當時有許多在淪陷區與國統區(國民黨政府統治區)之間倒賣物資的所謂「路路通」的商人,我猜想父親做的就是這種買賣。

我的童年回憶,真正有點滴印象,是四、五歲從香港到了上海時開始。

1936年在廣州出生後兩個月就來了香港。1937年抗戰爆發。大約在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前,父親去了桂林參與抗日文化運動。戰時的桂林,文化名人雲集,文藝創作、戲劇活動十分活躍,桂林《大公報》在報導時局和輿論監督方面,更是中國報業的圭臬。我母親就帶著姐姐和我,從香港去了上海。

剛到上海時寄居舅舅家中,生活拮据,我又患了肺病,那時沒有特效藥,我整天躺在沙發上靜養。後來我父親從桂林輾轉到了上海,不知什麼原因就富有了起來,搬進高級住宅,也開始上學。父親改名李炎林,改行做生意,做些什麼我不知道。根據後來的一些記述,當時有許多在淪陷區與國統區(國民黨政府統治區)之間倒賣物資的所謂「路路通」的商人,我猜想父親做的就是這種買賣。有歷史學家認為對「路路通」商人不必作民族主義的深責,因為倒賣物資是戰時敵對統治區相互封鎖下的交流管道。但要「路路通」就顯然要跟兩邊政府官員作利益「溝通」。不知道是否這原因,我們家曾到南京住了一年,後又回上海。

李怡父母親1941年於上海。(李怡提供)
李怡父母親1941年於上海。(李怡提供)

我在哪一年從香港移居上海?父母沒有確切告訴我。大約是1940年汪精衛在南京建立附日的所謂「偽政權」之後。向來的歷史書寫,都將汪精衛指為「大漢奸」「賣國賊」,汪政權就是「偽政權」。但以我那幾年在上海、南京淪陷區生活的童年記憶,當時的社會秩序堪稱良好,人民經營商業活動受法律保護,經濟算繁榮。黑道、流氓好像都銷聲匿跡。小朋友唱《義勇軍進行曲》這樣的抗日歌曲,都沒有問題。如今回想在中國人統治之下,除了北洋政府時期我沒有經歷過之外,汪政權統治時期應該算是人民最能夠安居樂業的時候了。

1937年七七盧溝橋事變,中日戰爭全面展開。中國在救亡圖存的社會意識主導下,國共再次合作抗戰。但以當時中國的國力軍力,實難以抵禦日軍之進侵,而歐美等國為應付西戰線的德國納粹,也無暇東顧。因此有識之士,對抗戰的前景都很悲觀。1937年7月14日,著名學者吳宓在日記中錄了他與另一學者陳寅恪的談話:「晚飯後,與陳寅恪散步。寅恪謂中國之人,下愚而上詐。此次事變,華北與中央皆無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國,屈服乃上策。保全華南,悉心備戰;將來或可逐漸恢復,至少中國尚可偏安苟存。一戰則全域覆沒,而中國永亡矣云云。寅恪之意,蓋以勝敗繫於科學與器械軍力,而民氣士氣所補實微。況中國之人心士氣亦虛驕怯懦而極不可恃耶。」

中國古典詩詞學者葉嘉瑩在她關於汪精衛詩詞的談話中說,七七事變後,她在淪陷區念中學,上課常常要把課文整頁撕去,後來1940年某一天,她伯父、母親都說廣播中有汪精衛的演講,那是汪精衛在南京建立所謂偽政權的第一次講話。她說,那時長輩們認為,如果完全在日本人的控制之下,就沒有人為自己國家的人民講幾句話,現在有汪精衛過去,總算是個代表中國的人,可以緩和一下局勢。

汪精衞的附日,可能是錯判形勢。他沒有料到在一年多後有珍珠港事變,美國捲入亞洲戰場。眼看抗日軍節節敗退,同胞在淪陷區飽受蹂躪,汪精衛與日人合作組偽政府來管治淪陷區,很難說他不是抱着「曲綫救國」理念。(文章發佈於2021年5月21日)

*作者為香港知名時事評論家、作家。1970年曾創辦雜誌《七十年代》,1984年更名《九十年代》,直至1998年停刊。本文原發表於香港蘋果日報,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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