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婦史》選摘(1):漢娜.鄂蘭的故事

2015-01-15 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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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為舞台劇「漢娜與馬丁(海德格)」(Hannah and Martin)劇照。

圖為舞台劇「漢娜與馬丁(海德格)」(Hannah and Martin)劇照。

一九二四年秋末,成熟早慧的少女走進大講堂,聆聽知名德國哲學家講課。不久,兩人發展一段激烈而複雜的感情,自此改變了他們的人生,直到哲學家死去那一刻。他們的感情故事並不美好,也不值得仿效。當時年僅十八歲的女學生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是猶太人,而她的教授、情人是當時三十五歲的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則是德意志民族主義份子,之後還加入納粹黨,迫害猶太裔學者與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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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娜終其一生受到情人海德格的影響深重。)

漢娜.鄂蘭從小才華洋溢,她的父親是被同化的猶太人,認為自己是德國人,從來不提「猶太人」,也警告漢娜別在同學宣揚反猶太言論時挑戰他們。「當我還是個孩子時,不知道自己是猶太人,」成年後漢娜回憶。之後,她明白自己「看起來像猶太人……和其他孩子相貌有別。」有時,漢娜的祖父會帶她到猶太會堂。這是她身上的猶太傳承。

漢娜引人注目、行事灑脫,她的身材苗條纖細,留著一頭短髮,擁有一雙深思的黑色眼眸;「(她的眼神)會讓人深陷其中,擔心無法自拔,」她的前男友如此回憶。在同儕中,她「卓然獨立、與眾不同,馬上就脫穎而出。」她在選修歷史課程的口試面談,自行設立規矩:「這裡不能有反猶太言論,」她說。漢娜和其他學生來到馬爾堡大學(University of Marburg)聽課,因為她聽說在海德格的課堂,「能讓思考再度復活,即使已經消失的文化寶藏也能重新發出聲音。」

這個被認為能讓事情成真的人,是個自覺矮小的男子,他有一頭黑髮,暗沉的面色,粗短的身材;他的雙眼老是向下看,很少與旁人目光相接。他教課頗能引人入勝,有「小魔術師」綽號,當他闡釋自己那套存在主義思想理論時,既令人著迷,又使人困惑。馬丁.海德格穿著樸素,平日以一件黑森林燈籠褲搭配農夫上衣。但在課堂,他一反樸素謙虛作風,擺出歐洲專橫權威架式,孤高獨立,主宰課堂,激發聽眾對他崇敬。他的學生會在下課後聚在一起,比對抄下的筆記,詢問有沒有人懂得他講的隻字片語。

海德格第一眼看見漢娜時,他已經和艾芙萊.派特理(Elfride Petri)結婚多年,艾芙萊是對猶太人抱持惡毒厭憎情緒的經濟學者。她信奉新教,娘家家境富裕,過了很久才接納海德格這位信奉天主教、在大學體系打滾求升遷、收入不高的女婿。艾芙萊是名優秀的家庭主婦,也是兩個兒子的母親。她一肩承擔生活家計,讓海德格專心投入知識思想的追求。當海德格的女學生聚攏在他身邊,仰慕他、為他的風采傾倒時,艾芙萊顯然是吃味的。

海德格在課堂上注意到漢娜,並找她到辦公室談話。那時她身上穿著雨衣、雨帽,走得搖擺狼狽,因為太過敬畏海德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發出單音節的聲音。接下來幾星期,他們很快從客套禮貌進展到熟習彼此身體,可以肯定的,海德格是漢娜的第一個情人。他在之前則已談過好幾段地下戀情,從中吸取經驗,設計一套複雜的幽會做法,地點通常在漢娜的閣樓臥房,或在他們稱為「專屬雅座」的公園長凳。

不久海德格就開始擔心,這段感情會將他的生活弄得亂七八糟,這不是因為漢娜是個猶太人,而是由於他是已婚男子,又是漢娜的老師。如果這段戀情曝光,他的事業和婚姻都會完蛋。儘管他無意離開妻子,卻經常背著她偷情,但這次與漢娜的感情則不同以往。他在很多年後回憶,漢娜是他生命熱情之火,他沒辦法抗拒。

一年後,漢娜轉學到海德堡大學(Heidelberg University),這是為了海德格著想,如果她繼續留在馬爾堡讀書,他的處境會愈來愈困難。他沒有開口要求她離開,而是意在言外的說:儘管她是馬爾堡大學最頂尖的學生之一,卻還沒有「融入」這所學校,到其他學校就讀會比較好。對此,漢娜沒有爭論,也沒有表示抗議。但是她離開時,沒有將新地址留給他。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麼事,必定都是因他的建議而起。

海德格接受這種安排,不過很難熬。他不敢詢問哲學教授、漢娜的博士導師卡爾.雅斯培(Karl Jaspers)她的住處。漢娜能拜在雅斯培門下,正是海德格推薦的。後來他透過一位猶太學生古恩特.史騰(Guenther Stern),問到漢娜的住址。海德格馬上和漢娜連繫,他們再續前緣,關係就像從前一樣熱烈;兩人之間用密碼暗號、手電筒信號、充滿熾烈激情的書信與詩句聯絡。但是海德格要掌握一切細節,規定漢娜只能在他指定的時間回信,期間有好幾個星期,甚至好幾個月,都必須保持沉默。他從雅斯培那裡得知:漢娜正在和一名男學生交往——就像與海德格的關係三緘其口,她對這段交往同樣保守祕密。

差不多就在同時,海德格為了事業發展暫時停止這段感情。他的經典之作《存在與時間》(Being and Time)此時正要出版;他承認,如果沒有在哲學領域如同在個人領域完全懂他的漢娜相助,他是寫不出這本著作。他獲得升等,接替退休的胡賽爾(Edmund Husserl),成為佛萊堡大學(Freiburg University)正教授。同時,他和同事的妻子、有一半猶太血統的伊莉莎白.布洛克曼(Elisabeth Blochmann)打情罵俏、眉來眼去。漢娜因此掉進深深的絕望,她將這股哀傷寫進詩裡,有時會作詩獻給海德格。「如果我喪失對你的愛,我將失去活下去的權利,」帶著絕望悲情,她如此寫道:「我愛你,一如我們初識第一天——這你清楚,而我向來知道。」

一九二九年九月,漢娜和古恩特.史騰結婚。儘管兩人一生都是好友,這段婚姻卻很快畫下休止符。他們分居,並在一九三七年簽字離婚。漢娜對海德格保持忠誠,從來沒向古恩特提起這段情。當古恩特語帶憂心談起他們老師反動的政治立場,以及師母公然反猶態度時,漢娜不予採信。不但如此,她還向海德格擔保,「我們的愛情是上天對我的賜福」。有一次,她還躲在一旁窺看他登上火車。之後她描述內心感受:「孤寂,徹底的無助。一如往常,對於一切,我總是無能為力,無法可想……只能等待,等待,等待。」

(漢娜與第一任丈夫古恩特)

這段苦苦等待期間,漢娜與古恩特維持婚姻關係,也開始為納粹勢力與反猶太思想的興起而憂心,於是她一頭栽進研究,撰寫拉赫爾.瓦倫哈根(Rahel Varnhagen)的傳記;瓦倫哈根是十八世紀德國籍猶太女子,主持知名的知識份子沙龍聚會所。多年來,瓦倫哈根想要擺脫身上的猶太印記,但最終還是接受族群認同。一九三三年,漢娜發現新任命的佛萊堡大學校長海德格,不讓猶太籍研究生上他的討論課,冷落他的猶太籍同僚,並歧視校內猶太學生。她去函告訴他,對他這樣的行為深感震驚。

海德格激烈否認所有指控,憤怒的回信指責責備他的人是忘恩負義。他確實幫助兩名猶太裔同事,用他的話來說,這兩位學者是「猶太人當中較好,人品足堪作為典範」;他替自己的猶太裔研究助理威納.布羅克(Werner Brock)在英國劍橋大學找到研究員職缺。海德格甚至禁止學生在校園張貼題為「對抗非德意志精神」的反猶太海報。但是漢娜早已得知,海德格已經加入國社黨,還在校長就職典禮發表支持希特勒的演說。一九三三年,雅斯培問海德格,像希特勒這樣殘酷而沒有文化教養的人,如何治理德國?他給了令人震驚的答案:「文化無足輕重。只要看看他那雙神奇的手。」在此同時,古恩特因為左派立場被迫離開德國,漢娜則被關進警察局拘留令人恐懼的八天,警方訊問她關於德國境內猶太復國組織之事,因為她曾為這個組織效力。(她曾收留被通緝的共產黨人,不過這件事並沒受到注意。)

漢娜帶著母親避開納粹官員,悄悄離開德國。她們來到位於德國、捷克邊境的避難所,從正門進屋,由後門走出,進入捷克國境。之後她輾轉抵達巴黎,全心投入「救助猶太人的工作」。她說:「當人們因為身為猶太人而遭受攻擊,他們就應該以猶太人的身分,堂堂正正為自己辯護。」幾年後,她說這段慘澹時期心中最大牽掛是朋友在做什麼,而不是敵人的動向。

從這時開始,足足有十七年時間,漢娜沒再與海德格聯絡。一九四○年一月,她與非猶太裔的德國反抗志士海因里希.布呂歇(Heinrich Blücher)結婚。他們的關係有強烈的愛,以及思想與政治立場的和諧相知。同年五月,漢娜遭到拘捕,先是被關在巴黎體育館,隨後又被轉送往居爾(Gurs)的法國集中營。海因里希也遭到囚禁,之後獲釋。在古恩特.史騰的幫助下,這對夫妻取得美國簽證,並在一九四一年四月抵達。他們一面學英文,一面在貧窮中過生活;不久,漢娜恢復學術和寫作工作。

(漢娜與海因里希不論在婚姻和學術生活上,都非常合拍。)

一九四三年,漢娜和海因里希聽到奧許維茲種族屠殺的事情。一開始,他們拒絕相信:因為這在軍事角度來說完全沒有道理。〔美國聯邦大法官費立克斯.法蘭克福特(Felix Frankfurter)得知奧許維茲的報導細節時也不肯採信,他的理由也是如此。]六個月後,新的鐵證陸續浮出檯面,「這彷彿是地獄敞開大門,」漢娜回憶。對猶太人施行種族滅絕,以及為了加速毀滅猶太人而成立的機構,都意味著肇下無可赦免的罪行,無法為它尋找合理藉口,也沒有任何刑罰可以補贖。漢娜對此深感震驚,促使她開始寫作《集權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Totalitarianism),這本書於一九四五年完稿,一九五一年出版。在書中,她指控「種族思想」和集權主義以及帝國主義相互連繫。

一九四六年,漢娜在一篇刊載於《黨派評論》(Partisan Review)的文章,點名批評海德格,說他不但加入納粹黨,還禁止他的恩師兼摯友胡賽爾在大學任教。(實際上,胡賽爾被禁止在大學任教,早於海德格擔任校長之前就已發生。)一九四九年,漢娜回德國拜訪卡爾與吉兒楚.雅斯培夫婦,他們在海德堡熬過納粹統治,存活下來。漢娜與雅斯培最重要的共同處,就是他們各自對海德格都有強烈的觀感與情緒:雅斯培是海德格哲學領域的同行好友,而漢娜則是海德格以前的學生與情婦。儘管她寫文章批評他,儘管已經有許多種族滅絕屠殺的證據被揭露,儘管她知道他的一切,並且抱持質疑態度,但漢娜內心無法抗拒這位昔日情人的魅力。

一九五○年二月,漢娜在內心劇烈掙扎與自我懷疑之下決定去見海德格。漢娜在二月七日抵達佛萊堡立刻給他一封短函,建議他到她下榻的旅社見面。海德格沒有預先通知就在傍晚六點半抵達,漢娜又一次被他的魅力征服。「當服務生報出你的名字時,」她之後對他說:「時光彷彿突然凝結了。」令人大感意外,漢娜安慰海德格,她之所以這麼長時間和他斷絕聯絡,純粹因為她的尊嚴,以及她「徹頭徹尾粗魯不文的極度愚蠢」,而不是其他原因;換句話說,並不是在意他與納粹黨沆瀣一氣的那段過往。

可是海德格早已成為納粹黨徒了。在他擔任一級大學校長重要位置時,已經迫害許多猶太裔學者,並反對納粹體制人士的學術生涯,有時甚至摧毀他們的人生,遭此下場的還包括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當雅斯培的猶太裔妻子遭受納粹政權迫害,有生命危險時,海德格連指頭都沒動一下。在少數幾個例子,他的確幫助受欺壓迫害的猶太人,但是他這麼做是基於和這些人的友情,並不是出自對納粹政策的憤怒。第三帝國建立初期,海德格就仔細拜讀、領略《我的奮鬥》,特別是書中對猶太人的憎惡。海德格和希特勒一樣,對於「國際猶太人集團的陰謀」深信不疑。早在一九二九年,他寫給一名官員的信件裡就提出警告:「我們面臨一個選擇的時刻:在吾德意志人民的精神生活中,究竟要帶入純本土的教育工作者和勢力,或最終放棄一切,在大小層面都開始猶太化。」

一個德國納粹黨員怎麼會和一名必須逃離德國,才不會遭受迫害的猶太人開展一段感情?漢娜年輕時的遭遇,與之後那些身陷集中營,而被納粹侵害的女子不同,她是受到海德格超群的才氣與學者風範吸引,以至於無法自拔;海德格運用這兩項特點來勾引她,將她留在身旁。漢娜對於當時她看作是「政治領域」的事物,一概抱著漠不關心的態度,所以才無法相信情人竟然向納粹投懷送抱。海德格也很聰明,迴避任何能讓漢娜想起他激進民族主義立場的討論,也不提他對希特勒駭人理念與目標的了解。基於上面所言,我們很難認為漢娜.鄂蘭是在知情的情況下還與敵人上床。

但是到了戰後,海德格的納粹傾向被揭穿,他面臨學術與個人生涯的雙重羞辱:失去教職、著作被禁止出版、退休金遭到削減。這些相對比較寬大的處分,是因為若干無法辯駁的證據,海德格被迫在「佛萊堡大學甄審委員會」(Freiburg University Verification Commission)替自己辯護。想要通過這個清除納粹勢力的審查程序,他需要無懈可擊的人證。還有誰能比他的前任情婦、現在已是知名猶太學者的漢娜.鄂蘭,以及他的前任同事、娶猶太女子為妻的卡爾.雅斯培,更適合為他作證辯護呢?

(漢娜與雅斯培夫婦。)

海德格高聳而傑出的才智,使得漢娜和雅斯培這兩位在思想領域堪稱巨擘的人物,紛紛拜倒在他的腳下,甘心情願替他辯護;雅斯培的情況比漢娜稍好,不過他或多或少接受海德格的說法,認為是納粹打壓、排擠他。漢娜與雅斯培為他辯護時,其實心裡都知道真相為何。用漢娜的話來說,海德格「出了名撒謊成性,而且每次時機到來時總是說謊,」與其說他本性惡劣,倒不如說他不諳世事。一九四九年三月,委員會裁定海德格「無須採取懲罰措施。」

在這之後,儘管雅斯培感到懷疑而掙扎,漢娜卻選擇敷衍,而且大違常理對海德格的說詞照單全收。她甚至試著說服別人相信他們。然而,雅斯培對海德格一連串謬誤之舉,還有他在吉兒楚遭受迫害時無情的冷漠,仍然不能忘懷。「在我的朋友當中……他是唯一背棄我的,」雅斯培寫道。直到他過世,都沒有與海德格和解;漢娜承擔這兩個男人之間溝通的艱難任務,她讚揚前者,替後者辯護。有一次,雅斯培要她與海德格斷絕往來,漢娜斷然拒絕。

漢娜不願意斬斷這段關係的部分原因,是海德格又重新和她談戀愛,只不過他們不再發生性關係了。這時,他已經將這段為時甚長的婚外情向妻子艾芙萊和盤托出——按照漢娜的版本,是「她不知使了什麼手段,逼問出整段故事。」海德格勸說滿心不願意的妻子接受他的前任情婦到家作客。之後漢娜描述這次彆扭的會面,「這位女子的嫉妒已經到了瘋狂程度,」她寫道:「多年以來她顯然抱著期望,盼著他能忘了我,結果她的妒火更加強烈。」艾芙萊是心胸狹窄、憎惡猶太人的女子,「身上帶著醜陋的怨恨。」艾芙萊比馬丁更像納粹黨,而且是真正有罪的那位。「唉呀,她實在太愚笨了,」漢娜如此告訴友人。最要命的是,艾芙萊竟然沒將海德格偉大的思想記錄下來;漢娜說,要是她,準能做到。

漢娜往後的人生持續拜訪海德格,經常和他通信,並在美國宣傳他的著作。她所做的這一切,從來沒有對丈夫海因里希隱瞞。他認為妻子這段「友誼」是無害的,而且他也尊敬海德格的大才。其實海因里希沒資格標榜自己對婚姻忠貞,雖然他愛漢娜,卻和另一名年輕女子上床。他明知婚外情會傷害妻子,仍舊選擇出軌。〔一部影射小說《大學風雲》(Pictures from an Institution),漢娜與海因里希的友人藍道.傑瑞爾(Randall Jarrell)以他們的故事為藍本,描寫羅森包姆(Rosenbaum)夫妻的生活。他將羅森包姆夫妻不尋常的婚姻稱為對等「二元君主制」(Dual Monarchy),夫妻各自獨立,又結為夥伴。〕

漢娜重新扮演海德格仰慕者角色。她從來沒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著作。「一直以來,」她承認:「在談到自己時,我都在說謊,假裝我的書、我的名聲,全都不存在。而我扯謊的本事不高明,這麼打比方吧,除非和詮釋他的著作有關,我幾乎沒辦法數到三。如果我最後能數到三,有時能撐到四,他就會非常開心。」為了維繫與海德格的感情,漢娜必須遮掩自己的才氣。「這樣做,是這整段感情不可缺少的要素,」她坦承。

漢娜出版《人的境況》(The Human Condition)時,書前沒有感謝題獻詞,這似乎是向海德格致敬的祕密方式。她在一首短詩裡透露這番心意:「我如何能將這本著作題獻給你/我信任的朋友/對你,我保持忠誠/也有不忠之處/而這兩者都是為了愛。」海德格對於漢娜居然沒有寫明感謝他,十分憤怒,他的怒氣無疑是因為她的名聲與成就而引發的。

一九六六年,一本德國雜誌拿海德格參加納粹的往事來攻擊他。漢娜對雅斯培說,人們不該再這樣煩擾海德格。雅斯培反駁,一個有如此名望的人是無法掩蓋過往,無論怎麼說,他的過去就在那裡供全民審視與檢驗。對於這番話,漢娜不予理會。她將許多持續圍繞著海德格與納粹的爭議,都看作是毀謗中傷。漢娜認為,他一直是個天真無辜的學者,和現實政治格格不入。她否認海德格曾經讀過《我的奮鬥》,這表示他不明白希特勒的真實想法。她宣稱,海德格做出的任何錯事,都是受到憎恨猶太人、怪物般太座大人艾芙萊逼迫所致。

但是海德格確實讀過《我的奮鬥》,而且不論怎麼說,艾芙萊也好、漢娜也罷,沒有人可以強迫他做任何事情。說穿了其實很簡單,漢娜就是無法承認這個事實——海德格早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納粹份子,她擔心他早已受損的聲譽,會更雪上加霜。海德格再也找不到比漢娜.鄂蘭更好、更願意為他說話的盟友;這位享譽世界的猶太學者,從一九二四年就與他結識,在她的著作《納粹戰犯艾希曼在耶路撒冷》(Eichmann in Jerusalem),已經看出產生萬惡納粹德國的社會結構,以及形成的機制。

漢娜一直努力為海德格洗刷「納粹份子」惡名,其動機發自她內心。她迫切需要為自己對這個男子深厚的愛,尋找一個合理的名目,藉由努力證明不可能證明的事情,讓他值得她如此愛慕。

為海德格寫傳記的作家魯迪傑.沙佛朗斯基(Rüdiger Safranski)描述這段感情的知性層面,認為這兩位傑出的哲學家在思想領域是相輔相成:「漢娜以『面向生命』的哲學(philosophy of being born),回應海德格『正視死亡』(runnung ahead into death)的觀念;對於海德格『同一本性』(Jemeinigkeit,英文:each one-ness)的存在唯我論,漢娜以群體哲學來對應;對於海德格思想裡對於「無助沉淪」(Verfallenheit)的批判,漢娜藉由提高『公眾』哲學思想……以當中『人的世界、自我/他者眾生』〔world of Man(One/ They)]相對應。」

漢娜終生都保持對海德格才智的敬慕。有海德格在場,她就回到當年海德格老師最疼愛的學生身分,沒有面對美國同事時流露出的高傲之氣。漢娜對艾芙萊的鄙夷,潔淨了她心目中對海德格的印象;而艾芙萊對她的嫉妒,則讓她堅定愛他的信心。在她的後半生,漢娜與海德格一直保持聯絡。當他年紀漸長,不得不搬入較小的單層透天房屋時,漢娜送來一大盆花作為喬遷新居賀禮。

漢娜於一九七五年去世,她生前沒有承認海德格背叛她的信任,並且以他自己的權威為邪惡的理念背書。海德格在她死後五個月去世,他草草讀過她所著的書籍,拒絕討論她的著作。海德格在進入墳墓之際可能不知道,漢娜已經教導這個世界,有一種「恐懼的教訓,拒絕思考的平庸之惡(banality of evil,譯按:或譯為「惡的平庸性」)」這種邪惡,在納粹意識形態之名下成為事實,而他曾經擁護過這樣的意識形態。

*本文為選自《情婦史》下卷(時報出版)第一章〈性關係與猶太人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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