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陣子我在討論學運的民粹傾向（「喚醒說」）時，曾指它跟「民族主義」的相通性，並說假如中國只有「民粹主義」管用，那它大致還在抗日戰爭時代，隨手寫了這個帖子〈「血肉」三段式〉。
不料習近平在天安門城樓上印證了我的判斷，走夜路吹口哨式地自我壯膽，還是不得不拎出這個「血肉」來，說明它在中文話語中的重要地位，跟它所意指的龐大到億位數的實體，有一種強烈的意識形態作用，但是卻只有過於底下的精神位階。借「黨慶」之際再說「血肉」。（習近平天安門黨慶百年講話：「中國人民也絶不允許任何外來勢力欺負、壓迫、奴役我們，誰妄想這樣幹，必將在14億多中國人民用血肉築成的鋼鐵長城面前碰得頭破血流！」）
《義勇軍進行曲》唱道：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然而，那抗日的民眾，於今龐大到十四億之巨，卻仍然是一群奴隸；而抗日戰爭，也一向被解釋成中共坐大的關鍵因素，於是當代中國人，不是像極了歌詞裡那「血肉」二字？
一、螻蟻
中國農民工大約有2.3億人，正是「全球化」獲取豐厚利潤之最低端的廉價勞動力，他們的血汗結晶，便是「中國起飛」之大規模基礎建設、城鎮化和「世界工廠」。
全球經濟萎縮，處於產業鏈下端的中國，大批勞動密集型中小企業關閉、破產或停產情況，萬千農民工失去工作，工資拖欠，踏上返鄉之路。
此情形頗與晚清相似，太平天國的肇始，即在鴉片戰爭十年之後，因通商口岸開放，使廣州北上的傳統貿易路線改道，大量的挑夫失業，與被遣散的鄉勇合流，落草為寇，而鄰省廣西的民間秘密結社的三合會，早已在社會破敗之中覆燃，由此結合便產生了爆炸性。
但是當下中國的情勢跟清末最大的不同，是朝廷民間的強弱在霄壤之間，晚清積弱自咸豐（愛新覺羅奕詝，清文宗）算起，已近百年，而中共卻正在國力極強盛的時期，對突發事件的應變能力很有效率。
中國膨脹成「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外匯存底第一、富豪多得叫外面咋舌，但是國人高中畢業的比率，低於巴西、阿根廷、墨西哥、南非，農村孩子只有37％走進過高中校門。
美國史丹福大學發展經濟學家羅斯高（Scott Rozelle），窮33年之精力，做中國農村田野調查，他的結論是，中國農村兒童智力低下，有3大殺手：
1.他們至今只吃得上米飯、麵條、饅頭，肉類、水果、新鮮蔬菜稀缺，他建議中國政府給農村兒童提供維生素，那是最快最安全的鐵元素和礦物質提供之途。
2.農村兒童27％貧血，體質虛弱而導致認知能力下降，不能集中精力；還有25％近視眼，看不見黑板；33％肚裡有蛔蟲，妨礙發育。
3.農村文化貧乏，沒有足夠刺激嬰幼兒的事物，這使得他們跟城市兒童相比，不僅從娘胎裡就吃虧，出生之後直到4歲，智商都低於城市，輸在起起跑線上。
二、窮老
最近「三胎化」出籠，背景其實非常不堪。
2000年中國第5次人口普查顯示，中國總和生育率僅為1.22；2010年第6次人口普查顯示，中國總和生育率下降至1.18。這是雙重的「超低生育率」和「少子化」危機。
「血肉」驟然乾癟窮老。
未來中國人口每過1代（約30年）減少45％，3代（約90年）減少83％，5代（約150年）減少95％，10代（約300年）減少99.75％，也就是說，一兩百年內，中國新生兒數量退回到5000年前的水平；300年後中國剩下不到400萬人。
中華民族衰退為一個又老又小的瀕危弱小民族。
這是2013年出版的《大國危途》一書的結論，作者劉忠良，他對中國人口崩潰式萎縮發出警訊。
首先是中國勞動力從2013年開始加速萎縮，2028至2038年將減少1200多萬，再伴隨產能過剩危機，經濟將面臨長期的低迷，中國將未富先老；對絕大多數農民和占城市人口多數的中低層居民來說，未來他們將又窮又老，缺少兒女，生活在一個又老又窮的可悲社會。
長期超低生育率、「只生一個孩子」所衍生的「421」家庭，即4個老人、1對夫妻、1個孩子的「倒金字塔」結構，將給未來中國帶來沉重的養老壓力，政府對醫療、養老等民生支出必定成長緩慢或下滑，讓老人生活更加淒涼。
另有一份 「大數據」顯示這些人口的財產分配，令人觸目驚心的：據中國人民銀行（中國央行）公布，截至2018年7月全國住戶存款餘額只有68兆元人民幣。50多兆元人民幣掌握在0.1億人手裡，餘下10兆元人民幣，掌握在3億人手裡，剩下8兆元人民幣，掌握在10億人手裡。大約區間是，有0.1億人，存款500萬元人民幣以上；有3億人，存款3萬多元人民幣；剩餘10億人，人均存款8000元人民幣。
三、醜陋
魯迅和柏楊的「民族性」話語，可以歸納為「醜陋」說，然而有些老舊了，因為連魯迅都對「權利義務」那一套不甚了了。
我還看到林語堂說了別有意味的另一套：
中國歷史，每800年必有王者興，其實不是因為王者，是因為新血之加入。世界沒有國家經過500年以上而不變亂的；其變亂之源就是因為太平了4、500年，民族就腐化，戶口就稠密，經濟就窮窘，一窮就盜賊瘟疫相繼而至，非革命不可。
所以每800年的周期中，首4、500年是太平的，後2、300年就是內亂兵匪，由兵匪起而朝代滅亡，始而分裂，繼而遷都，南北分立，終而為外族所克服，克服之後，有了新血脈然後又統一，文化又昌盛起來。
林語堂這個統計，其實要算太粗略的，4000年文明有幾個「800年」，而所謂「太平」又何曾有500年的？不過百年就會亂世，大約是一個常規，中國這個民族則熟視無睹，早已慣了。
近代百年的外禍從「甲午」恥辱算起，大凡也是讀書人叫得兇點，尋常百姓還得討生活，繁衍後代，只求逃過亂世便罷，哪裡顧得許多，也只有硬起心腸而已。所以林語堂有個形容極深刻，他說中國就是一張不動聲色的「老婆婆臉」，不過在1949年後的70年裡，中國又出了一個新詞：「吃瓜大眾」。
2015年美國前國務卿希拉蕊（Hillary Clinton），在哈佛大學的演講中，預測「20年後中國將成為全球最窮國家」；後來又更正，此說乃是蘭德公司的一個報告，基本上是從西方價值觀剖析中國的「民族性」，據此判斷中國的失敗，有7個依據：
1.中國人不懂對自己的國家和社會應承擔的責任和義務
2.中國人是世界上少數沒有信仰的可怕國家之一
3.中國人所說的政治就是欺騙和背叛
4.大多數中國人從來就沒有學到過什麽是體面和尊敬的生活意義
5.中國人的價值觀建立在私欲中，因為勞動力和商品都廉價，以及惡性競爭
6.中國人還停留在動物本能上，追求食性兩端
7.中國式教育是失敗的
那麽，又有誰認真梳理過，30年前有過一場大屠殺（指1989年的六四事件），然後中國迎來二十年經濟起飛，接下來就是貧富崩裂、階級對立和道德滑坡，晚近的中國人又如何應付的呢？
這段污血歷史對中國人又有了哪些「改造」？
「血肉」比抗戰那會兒，更血性了呢，還是更奴性了？
*作者為中國八十年代報導文學代表人物之一，八九民運之後流亡美國迄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