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大春專文:蹄痕猶在鞭風裡

2018-01-2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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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李淵、李世民父子開朝立代,由於李淵的父親叫李虎,被尊為「高祖」,為了避諱,口語、書寫皆不稱虎字,遂改虎為馬。這是因為上古音「馬」、「虎」相近的緣故,也就是「馬虎」、「馬馬虎虎」一詞的由來。認真想來,便溺之器,源遠流長,從虎子到馬子,脈絡卻是極清晰的。如果瞭解了這一層,姑娘們應該不會再說:「我是某某人的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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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的小學同學劉偉紀卻「嚴重地」不同意我的推論。他認為馬子一詞來自「菜碼」的改稱,也就是配菜,配碼。廚房一般簡稱菜碼為碼子,後來被沿用在女人身上──就好像「果兒」意指女孩、「尖果兒」意指漂亮的女孩。

根據偉紀回憶:他最早聽到馬子一詞,是在一九六四年,和我差不多。傳聞是常年在西門町混跡的青幫人物使用、流傳,而當時,所謂「青(清)紅(洪)幫」中人物,多在酒肆或舞廳工作。都說道上看重兄弟情誼,女人如衣裳;把女人叫成菜碼難聽,叫成馬子就比較親切,換菜碼也比換馬桶來得有說法。

馬字帶頭的語詞多如馬毛,最通俗的口語「馬上」,就是立即、趕快的意思。不過,「馬上」本指軍事武功,出自漢高祖「居馬上得天下」的豪語。此外,「馬上」還有在職為官的用意,而今由於交通工具的發達遞嬗,這意思也就鞠躬盡瘁了。至於「馬下」,今天大約已經沒有人使用,相對於馬上,可想而知是指棄官賦閒了。

俗言俚語相互流通,專業用語也常為文字注入新義。朱買臣「馬前潑水」為我們帶來一個休妻的故事和「覆水難收」的成語;可是戲曲行的老祖師爺們口中的「馬前」卻是減少唱詞、唸白,或加快唱唸速度的代稱。此語廣泛流入民間,就有催促之意。既然有前,想必有後,「馬後」說的正是增加唱詞、唸白,以及放慢唱唸的速度。我們如果聽人說「馬前些」、「馬後一點」,應當不至於前瞻後顧,因為說的就是個速度──「快些」、「慢一點」。

馬字偏旁加個扁字,在近些年的台灣,常為不同陣營的政治符號把來彼此調笑,可是這個字的本義卻是難得的特技,騎士偏身抬腿,跨馬揚鞭,何等英姿?從這個姿勢引伸,翻牆可以謂之「騙牆」,航海可以謂之「騙海」,又是何等生動?只不過這樣的說法而今可能只存在於方言之中,通行的語言裡則十分罕見,所以我們甚至可以說:除了誑謊、詐欺的意思一息尚存之外,「騙」字那跨馬、翻牆、飄洋過海的本事已經算是半身不遂了。

馬部裡較常見的,還有一個「駕」字。車駕、駕駛、駕馭(御)都十分尋常,原本就是將車套在牲口身上,逐漸延伸,也可以指車乘、也可以指輿轎,還可以指凌駕和超越,更可以指一整日的行程。劉禹錫的詩句:「雲銜日腳成山雨,風駕潮頭入渚田。」則憑空造就了一個嶄新的動詞意義,指的是推動、掀騰,應該是從駕駛馬車的動作聯想而來。

流傳千百年的詩句也會散入常民語言,生成嶄新的語詞。「駕鹽」是「駕鹽車」的省稱,比喻大材小用,出於《戰國策》,也是伯樂的故事,據說伯樂傷感於良馬駕鹽車,為之痛哭不已。王安石把這個故事引為詩句:「天馬志萬里,駕鹽不如閑。」

有的時候,著名的詩人所寫的著名詩句也會變成典實。人們形容「充耳不聞」為「馬耳東風」,就是來自李白的詩句〈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其中四句:「吟詩作賦北窗裡,萬言不直(通「值」)一杯水。世人聞此皆掉頭,有如東風射馬耳。」

一般說來,人能夠跨坐而駕馭的動物並不太多,中國老古人卻好像甚麼動物都想騎一騎。尤其是騎乘在不可能被控制的動物背上,更常是詩人的狂想──騎虎,說的是形勢艱困;騎鳳,說的是夫妻諧好;騎鶴是雲遊物外,騎鯨是隱遁,騎羊、騎鹿、騎魚,都是成仙。那麼騎豬呢?「騎豬」,據說是唐代幽默大師張元一嘲笑親貴中愚懦之尤者武懿宗的話,為甚麼豬也可騎?豬者,豕也。豕字音「屎」,騎豬,就是兩腿夾著屎,顯然是倉皇遁逃了。在這個諷謔的掌故裡,豬顯然是極為無辜的受害者。

作家張大春與最新作品《見字如來》(新經典文化)。
作家弭大春與最新作品《見字如來》(新經典文化)。

*作者為知名作家。本文選自作者新著《見字如來》。(新經典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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