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咸浩專文:除了任其凋零,台灣為二戰受難婦女做了什麼?

2017-12-24 06: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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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舊金山設立慰安婦雕像(AP)

美國舊金山設立慰安婦雕像(AP)

日本空姐如是說──

我的一位親戚曾是日本亞細亞航空--台日斷交之後日航特別設立的航空公司,主飛台灣日本航線也兼及東南亞,現已裁撤--的空姐。在該公司工作期間,有一件事情讓她常常心中鬱悶。原因是她的日本空姐同事表面雖然都非常客氣,但是每次服務完回到調理區,就開始議論機上客人。而最常聽到的一句話便是:「中國人好髒喔」(中國人wa kitanai),彷彿這些不時被日本客人摸手摸腿摸屁股的台灣空姐完全不存在,因為「中國人」當然指的是機上的台灣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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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這些受到這種對待的台灣人往往是最嚮往與崇拜日本的台灣人。

日本人對台灣雖保持著前殖民主的鄙夷,但另一方面又不忘以台灣為取暖的對像,因為像台灣這樣寬待前殖民主的地方並不多。

比如,為了不讓日本政府以舉國之力粉飾「慰安婦」(日軍性奴)歷史的企圖得逞,最近加州的韓裔、華裔與菲裔等亞裔社區通力合作,讓舊金山接受了慰安婦銅像的設置(也讓大阪市一怒之下終止了與舊金山60年之久的姊妹市關係)。然而,台灣卻顯眼的缺席了,因為台灣是全球唯一對慰安婦一事完全採用日本官方說法的國家。

然而,台北市某自殺防治中心的女性求助者多年來人數始終居高不下,正是因為林森北路一帶遭到日本買春客傷害的台灣婦女,仍然絡繹於求助之途。僅此一事便足以佐證,台灣仍然繼續遭受到安婦體制之害。只不過此體制已經日常化及隱形化;原先在北投的日人買春區被打散之後,該地的慰安婦體制便等於全面進駐了台北市各個角落。然而,在這種情況下,為什麼台灣對慰安婦的議題如此冷漠,甚至冷酷?

2017-11-26-韓國釜山市日本駐韓大使館前的慰安婦像。(盧逸峰攝)
韓國釜山市日本駐韓大使館前的慰安婦像。(盧逸峰攝)

在悲微的愛情中,尋找所剩無幾的人性

這使我想起馬來西亞作者陳團英的英文小說《夕霧花園》

這本小說講述的是一位馬來亞華人女性在日本佔領時期曾被關人奴工營,戰後則擔任法官努力起訴戰犯,表面上雖然以復仇為職志,但最後卻與一位日本園藝師相戀。這個看似浪漫的故事其實直指受害者心靈的黑暗面。這位女子的姐姐在奴工營中被迫成為性奴,她自己卻可以逃過一劫,主要是因她不時會告獄友之密,讓不少人受害。換句話說,她代表的是與殖民者合作的受害者;她心中雖有受害所造成的創傷,但此創傷卻與她加害其他受害者的罪疚糾結不清。於是當她發現這位日本園藝師雖然表面上與日本軍國政府劃清界線,實則仍為之密秘工作時,她將自己的罪惡感投射到了這位「同是天涯淪落人」身上。他們的「愛情」是在絕望中試圖找回一點剩餘人性的最後努力。

但上述這種出賣靈魂者的最後表現,還有些許值得嘉許之處。下焉者則如前奧地利總理華德翰者流。華德翰在競選連任時,被發現曾為納粹幫兇飽受攻擊,但他卻照樣高票當選,原因正是因為奧國有不少人口在二戰時皆同情納粹,並主動加入迫害猶太人的行列,因此,眼見華德翰受到抨擊,不免感同身受而出手相挺。這種「華德翰現象」或也存在於台灣?

台灣那些為慰安婦制度辯護的人,會不會是出自「我也是華德翰」的焦慮呢?美國的一位白人婦女工作者曾說:日本政府喜歡辯稱控訴慰安婦制度者說的「只是one side of the story(一面之辭), but what’s the other side (但另一面是什麼)?」難道,另外一面是為了受害女性的福祉著想--比如有位台灣知名企業家便曾高調表示,她們可以藉此出國觀光?

魂兮歸來─不要叫她們慰安婦,她們是受害者

台灣對慰安婦議題的態度,也讓我想到今年上半年在韓國票房獲得全韓之最的電影《鬼鄉》竟是一部關於慰安婦的電影。然而,本片在籌拍過程中卻並不順利:不是被嫌題材不夠商業化,就是太敏感,甚至也有對慰安婦制度是否存在的質疑。在資金缺乏的狀況下,最後是由7萬5千名國民捐款才得以開拍。由以上過程可知,即使在韓國這種看似對殖民歷史頗為在意的地方,其實也有相當程度遺忘歷史的企圖。原因何在?

日前在德國開會時認識一名韓籍女教授。這位女士學養俱佳,精通德英日語,且論述說理都極為中肯犀利。在會議空檔聊天時她提起與李登輝見過面。因特定關係,她曾在日本有機會聽李登輝較私秘的演講,並在演講之後與李聊天。她對李捧殖民的言論甚為訝異,並表示這要是在韓國必然變成人民公敵。

不過,我倒是提醒她,其實韓國捧殖民的人口不但存在,甚至可能還有一定比例,因為韓國右派政黨基本上可以說是由殖民時期親日韓人及其後代所領導,如朴槿惠的父親朴正熙根本是日本軍官。而且自從左派的金大中選上總統之後,開始推動清算殖民時期「親日反民族者」之罪狀,致使右派大為恐慌,而開始重擬戰略,積極試圖對日本殖民歷史建立不同的史觀(如宣稱日本為韓國現代化奠下基礎等等),以合理化其祖輩與殖民者的合作。

《帝國的慰安婦》,朴裕河
朴裕河所著的《帝國的慰安婦》中,有多處毀損慰安婦名譽的描寫,故遭法院判賠。

她說她知道這個狀況,但一般情況下,赤裸裸地捧殖民言論在韓國還是大忌。不過她倒是提到,事實上反日言論真正目的有時反而更是在為這些殖民時期的媚殖行為遮羞。她舉例說,首爾某大學一知名女教授最近曾撰文指出,談慰安婦問題,更應檢討那些用各種方式協助威迫及誘騙同胞成為慰安婦的韓國人(註:朴裕河著《帝國的慰安婦:殖民統治與記憶政治》)。然而文章一出,她立時變成了人民公敵。此人的文章論點固然有點過度放大韓國皮條客的角色,而致反而淡化了日本殖民者更根本的罪行。但攻擊她的人卻有不少右派論者,何以如此?因為這些韓國皮條客在慰安婦制度中所扮演的角色,根本就是韓國右派祖輩整體行徑的寫照。故再談下去就會掀出更大的黑洞來,甚至可能動搖整個右派的根基。換言之,在韓國也有「華德翰焦慮」。

這就說明了為什麼朴槿惠政府匆匆忙忙以日本政府的條件完成慰安婦事件的補償,並接受日本政府的要求把教科書中慰安婦相關的文字刪除。但是對正義無法貫徹感到痛心的韓國人並沒有氣餒,為了讓慰安婦的議題受到重視,他們仍設法窮盡各種可能,包括持續在全世界各地的城市(目前已達50多;而舊金山只是最新的參與者)樹立慰安婦的銅像,讓想要逃避這段歷史的人無法心存僥倖。

然而,韓國右派政府好歹還裝模作樣跟日本談判過。但台灣只是任慰安婦凋零。

*作者為台灣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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