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慶岳專欄:祖靈祭

2017-12-02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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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認為,日月潭風景固然很美,但台灣也還有許多同樣美麗的風景,然而邵族目前瀕危的文化及傳統,卻反而才是人間無處可尋與替代的唯一景致。圖為邵族祭典中的祖靈籃。(邵族民族議會提供)

作者認為,日月潭風景固然很美,但台灣也還有許多同樣美麗的風景,然而邵族目前瀕危的文化及傳統,卻反而才是人間無處可尋與替代的唯一景致。圖為邵族祭典中的祖靈籃。(邵族民族議會提供)

讓我重新啟念再去到日月潭,是到了九二一大地震之後,由於想要更深入瞭解謝英俊建築師為邵族所設計的部落家屋重建,又再次去到那略略攀居於山坡上,距離湖畔並不遠的邵族部落。

日月潭、阿里山以及總是夾帶其後的原住民繽紛衣裝或黥面形象,是小時候不斷反覆會在和樂昇平的歌謠裡,感知到幾乎已經被描述入腦海中的某種仙境,與同時被塑造出巫山雲雨未到恨不消的必然朝聖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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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盡責地帶著全家分別旅遊過這兩處,由於當年交通與設施的困難,加上我幼時總會暈車的宿疾,讓我對這兩個分別以山色與水景馳名的地方,完全沒有因此留下什麼動人的良好印象。大學再與同學自助旅行去了日月潭,記得搭公車環湖繞了一圈,也沒有特別感受到那近乎被神話般的美景魅力,好像自己錯失了什麼難得的滋味,因而有些遺憾與不明。

讓我重新啟念再去到日月潭,是到了九二一大地震之後,由於想要更深入瞭解謝英俊建築師為邵族所設計的部落家屋重建,又再次去到那略略攀居於山坡上,距離湖畔並不遠的邵族部落。並且此後就多次的繼續造訪,都是借住謝英俊在部落裡有如工寮般的工作室與居所,餐食也幾乎都是看著他就在屋外空地上,以木頭生火、鐵架烤食而成。

這個看起來顯得簡陋平凡的邵族部落,當初是由極少的贊助費用,在謝英俊指導並帶著地震後原本四散各處的邵族人,一起動手搭蓋出來的久違家園部落。而看似粗簡稀少的部落,事實上把人口僅存有七百餘人,因此傳統語言、習俗與宗教皆瀕臨斷絕的邵族文化,成功地再次凝聚一起。

2017-03-15-在921地震發生17年後,還有30多戶邵族人住在組合屋,縣政府宣稱擁有當地的地權,組合屋所在的伊達邵街在地政系統中並不存在。(紹族民族會議提供)
九二一地震後,建築師謝英俊與原先四散各處的邵族族人合作,以自然建材搭建久違的家園部落。(紹族民族會議提供)

我曾在天一亮,就和謝英俊去爬部落後方的山徑,有一隻跛著腿的狗隨行,吃力地一路跟著,說是誤踩了不知誰在山林布下的獸夾陷阱,因此現在顯得特別杯弓蛇影地緊張著,都不敢輕易入林自在奔跑了。

部落的生活其實平靜幽緩,有居民養育的雞禽與豬隻四下走著,也能聽聞到鄰戶夫妻吵架的聲音傳來,一切恍然熟悉也親切。部落裡最大的那個廣場,夜裡會聚著人喝酒、唱歌或大聲聊天,有一次,我親眼見到兩個顯得醉了的男人,起了爭執地打起來。在被旁人勸架拉開後,年輕男子沮喪地一人蹲在遠處的黑暗角落。有人告訴我說打架的這兩人,其實是同一家的舅舅和外甥,至於為何起了爭執,我因為語言隔閡不能得知。

我這樣幾次去日月潭,其實已經不太在乎是否真正有見到湖景美色,多半就只是待在部落裡,隨著謝英俊的節奏起居。有一次,謝英俊提醒我一定要來參加邵族慶祝新年的祖靈祭,說這次農曆八月有近一個月的祭典,尤其不可錯過最後幾夜的活動。

邵族一整年有許多儀式,而部落裡的各種祭儀、喜慶婚喪,都必須請女祭司「先生媽」(shinshi)來主持儀式,藉此告訴祖靈家中生活的一切變化,也祈求祖靈能驅惡賜福給族人。而儀式中最重要的聖物,是家家都有的公媽籃,這是用竹與藤所編製,大約是雙手合抱的大小,籃裡裝有祖先留下的衣服與飾品,是與祖先對話的媒介物,而邵族人必須透過女祭司與籃內的祖靈溝通,完成祭祀祖靈的儀式。

我印象最深的是環繞著祖靈屋的祭典活動,族人都戴上花草藤蔓編織的頭飾,先到祖靈屋前灑酒給祖靈,然後手牽手吟唱祖先流傳下來的歌曲,圍成圓圈跳舞與祖靈溝通,並且歡迎旁人自由加入的迷人過程。

這間用竹子與草葉臨時搭蓋出來的矮小祖靈屋,是讓祖靈回來時可以停留的地方,據說夜裡四下寧靜時,可以聽到祖靈屋傳出來的悠揚歌聲。而慶典的最後一夜,環繞著祖靈屋的歌舞儀式可以徹夜不停,氣氛十分濃烈高昂,一直到隔天祖靈屋拆除後,一切才會戛然而止。

我聽一位邵族長老阿貴說,這些眾人依舊可以朗朗跟唱的歌曲,有些已經不能全然明白其中話語的意義了。但是經常協助謝英俊在台灣四處自立造屋的阿貴,卻很高興族人終於能有自己可以群居的部落,並承傳這些幾乎要消失的邵族文化下去。

去到部落,大半時間並沒什麼事情好做,也會覺得自己與其實就在不遠處、滿滿都是遊客的日月潭,完全沒有什麼關連。反而謝英俊屋前不遠處,有一隻被放養在草地上的豬隻,常吸引了我日常的注意力,尤其我看著這隻豬從幼小啟始,逐漸長成一隻碩大驚人的大豬。我經常遠遠地看著牠,可以感覺到牠躺在陽光下的草地上,天地悠悠和風薰薰的愜意心情,卻也不免擔心起來已然長成的軀幹,將會被養育者如何處理的問題。

我現在偶爾還是會匆匆去到日月潭,但是幾乎對美麗的景色完全視而不見,就直接去到一直儉樸平常的邵族部落。我甚至還讓我們研究所的學生,每年也到這邊住上十天,跟著徐小虎老師在棚子下上課、聊天和烤肉,去感覺與學校截然不同的學習經驗。

我當然知道日月潭的風景很美,我所以沒有顯得特別在乎珍惜,其實是因為台灣也還有許多同樣美麗的風景,然而邵族目前瀕危的文化及傳統,卻反而才是人間無處可尋與替代的唯一景致。

於我,這才是最珍貴與優美的台灣風景吧。

*作者為元智大學藝術與設計系系主任,小說家、建築師。原刊於1604期《新新聞》,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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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新聞17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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