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民地位低下,卻更靠近上帝:《人類憑什麼》選摘

2021-05-18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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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中說道,「你們貴族得命令我們農民做事,因為你們有時間決定怎樣對國家最好,我們農民則得遵從你們,並以勤奮與忠誠行事。」

書中說道,「你們貴族得命令我們農民做事,因為你們有時間決定怎樣對國家最好,我們農民則得遵從你們,並以勤奮與忠誠行事。」

一七六○年代某幾年, 一位名叫雅各.古耶爾(Jakob Gujer)(通常以暱稱克萊因耶格〔Kleinjogg〕為人所知,意指「小傑克」〔Little Jake〕)曾短暫成為世界上最有名的農夫。發現這名口條清晰且充滿野心的農學家的人,是身兼醫生與社會改革家的J.K.賀索(J. K. Hirtzel),他盛讚古耶爾為「鄉間的蘇格拉底」。盧梭(Rousseau)大力讚揚他,歌德(Goethe)也前往蘇黎世鄉間進行朝聖之旅,克萊因耶格在當地以他的鄉村智慧溫暖了啟蒙時期貴族的心靈。「如果我們各盡其責,對彼此都有好處。」克萊因耶格於一七六五年這樣告訴符騰堡(Württemberg)的路德維格.歐根親王(Prince Ludwig Eugen)。「你們貴族得命令我們農民做事,因為你們有時間決定怎樣對國家最好,我們農民則得遵從你們,並以勤奮與忠誠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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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可以稱克萊因耶格鼓吹的關係為「舊政」(Old Deal),在工業時代的各種新政(New Deal)出現前,那種社會契約(social contract)宰制了農業世界。那是個簡單的概念:自然與神明要求某些人發號施令,其他人則得遵從他們,只要大家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天下諸事便會順利無比。

關於舊政,最清楚明確的書面說明,來自於克萊因耶格與歐根親王談話的兩千年前、位於東方五千英哩外的中國。寫於西元前四世紀的《禮記》宣稱: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故人不獨親其親,不獨子其子,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男有分,女有歸。」

海西奧德也明白這個道理:「在(貴族們)做出直接判斷,」他解釋道,「也不偏離正道時,他們的城市便會蓬勃發展,人民也能過得富足。宛如孩童保母的和平,會留在他們的國度,而全知的宙斯從未使他們經歷殘酷戰爭……大地將為他們產出諸多糧食。山上的橡樹結實累累,樹梢間則有蜜蜂飛舞。他們的綿羊身上長滿厚實的羊毛。他們的女眷生下和父母相似的孩童。」海西奧德在另一首詩中告訴我們,這種貴族是宙斯賜給人類的禮物。「當受上天眷顧的貴族出生時,偉大的宙斯之女們會在他舌尖上撒下甘露,使他舌燦蓮花。當他以公正的判斷解決紛爭時,所有人都會仰望他。」而當一般人見到這種貴族時,「他們會向他投以對待神明般的景仰,他也顯得鶴立雞群。這就是繆思女神賦予人類的神聖賜禮。」

舊政能一路追朔至世上最早期的政治文件之一:拉格什的烏魯卡基那王(King Uru’inimgina)律法,於西元前兩千三百六十年在當今伊拉克南部寫成。烏魯卡基那宣布他「使拉格什的居民從高利貸、高壓控制、飢餓、偷竊、謀殺、與強奪中解脫。他建立了自由。寡婦與孤兒再也不需受到強勢人物欺壓:烏魯卡基那為了他們而與(神明)寧吉爾蘇〔Ningirsu〕訂下契約。」國王身為人民的引導者,為了人民而直接與上天交易,並保護他們不受掠食者傷害;這股形象成為大多農業社會中的標準政治哲學。全世界的政治階級體系經常認為立於最高位的男人(偶爾則是女人)有某種神性,而在像是法老統治下的埃及這種極端範例中,統治者就是神明。

舊政在根本上是種環形論點,將政治與經濟不公的狀態串聯在一起,並將兩者正當化。美德與力量彼此伴隨:因為神明厚愛統治者,統治者也相當富有;而統治者富有這件事,代表神明厚愛他們。海西奧德對此表達了一如往常的明確態度。「美德與名聲隨著財富而來……恥辱伴隨貧窮,而信心則與富裕同在。」在海西奧德死後一千多年的西元五世紀,聖奧古斯丁(St. Augustine)認為居住在現今突尼西亞的窮人不想廢除不公制度;他們只想要擠身富人之間。「當窮人看見」上流階級時,他說:「他們會咕噥、呻吟、誇讚、並羨慕;他們想與對方平起平坐,也對自己對此無能為力感到難過。」在讚美上流階級時,他們說:「這些是唯一重要的人;只有這些人知道該如何過生活。」

在克萊因耶格的年代中,許多人依然認為經濟不平等是天經地義的事。一七八九年,當法國農民將陳述自身委屈的陳情書(cahiers de doléance)寄給國王時,很少人抱怨財富不均的問題;當改革者踏入農村時,他們也沒聽到對方要求重新分配財產。反之,使他們訝異的是,他們發現大多農民覺得大眾得維持貧困生活,而少數人理應享有富裕生活。

蓋爾納認為,農業國「誇大而非降低階級間的不平等,與統治階級的分隔性。」農耕社會似乎經常執著於階級意義,將自己細分為不同的合法階級,並讓每個階級都得到專屬標章。「在貴族之中,紳士擁有家族徽章與頭盔,騎士則擁有馬刺與盔甲。」一名十七世紀的法國律師注意到這點,同時「平民、醫生、學師(licentiate)、和學士都擁有各自的地位。」儘管近代早期的法國可能是極端範例,但它並非獨一無二。在歐亞大陸的另一端,一位十九世紀的英國人曾在緬甸觀察到:「幾乎所有人使用的物品,包括飾品(特別是衣物上的裝飾),都指出了擁有者的階級。」

我們能夠輕易列舉出這類範例,而大多時候,人們口中的語言也強化了舊政。有錢有勢的人是貴族、公侯、與紳士;一貧如洗的弱者則是低下鄙俗的惡棍。在二十世紀,當人類學家能與農耕社會的成員交談時,他們經常發現,強烈尊敬權威(明白自身的地位),是使受訪人感到身為良好人民的關鍵。比方說,人類學家唐納德.布朗(Donald Brown)曾提過一九七○年代在汶萊(Brunei)的某天,他曾與一群年輕的馬來人一同坐在長椅上。他坐得很僵,想說坐在地上會比較舒服,但讓他訝異的是,他的同伴們立刻跳下長椅,這樣他們才不會坐得比備受尊敬的外國人高。布朗要求他們坐在長椅上:附近沒有人,他自己則是工業國(Industria)的居民,因此不在乎階級制度。不過,他們的回答毫不讓步:「他們說這樣觀感不好。」

人類學家發現,儘管現代農民經常抱怨自身處境,其怨言卻有某種明顯的矛盾。村民慣於同時憎恨與尊敬都市菁英,將等量的恐懼與羨慕混在一起。蓋爾納圖表中雙橫線以下橫向隔離的農民,為了使自己產生效用,得與全國的菁英成員互動。農民需要現金,才能購買他們無法自製的產品與繳稅,這代表他們得在市場中販賣自己的產品,即使他們清楚消息靈通的商人會佔自己便宜。「我們知道他們在嘲笑我們。」北印度卡里姆普爾村(Karimpur)的一位農民在一九二○年代告訴人類學家。「但我們需要布料,而下一個店家跟之前的店家一樣都會敲我們竹槓。」說話者的怒氣相當明顯,但也看得出他對教育與菁英知識抱持著不情願的敬意。「除非你身為村民,不然無法理解別人如何威脅和剝削我們。無論你們(人類學家)或某個受過教育的都市人去哪,都會要求服務,也會受到服務。我們只能害怕地呆站著,他們則會踐踏我們。」

大眾與菁英的相互依存相當深刻,使阿爾弗雷德.克魯伯(Alfred Kroeber)(他是率先提及農民重要性的人類學家之一)認為「農民……以部分文化組成了部分社會。」羅伯特.瑞德費爾德則更進一步形容農民為「古老文明中的鄉下人……他們觀察仕紳或都市人,並受到對方影響;對方的生活方式和他們相似,卻更加開化……農村的智慧生活(經常還有道德生活)永遠都不整。」他認為,因為「不擅思考的大多數人中的渺小傳統」取決於「聰明的少數人中偉大傳統的領導……遙遠的導師、神職人員、或哲學家,他們的想法影響了農民,而自己或許也受到農民影響。」

處於偉大與渺小傳統之間關係核心的舊政造成了雙向影響,為所有人帶來了責任與權利,而兩派人馬經常彼此抱持著複雜的意見,這點並不令人意外。以中世紀歐洲為例,貴族創造了歷史學家保羅.弗里德曼(Paul Freedman)所稱的「一種混雜的論述,同時也是一種常識;他們藉此同時貶低農民與敬重農民,認為農民理應地位低下,卻又靠近上帝。」人類學家詹姆斯.史考特(James Scott)也認為農民價值觀中的「隱匿文本」(hidden transcripts,史考特稱它們「隱匿」,因為很難從菁英的「官方文本」〔official transcript〕背後將它們解譯出來)直接建構於菁英世界觀之上,而非排斥它。「無論他相不相信法則,」史考特做出結論,「只有愚人才不會注意到,使用這種構思完善的思想資源所帶來的潛在優勢。」

覓食者使用嘲諷、放逐、最後則是暴力,來懲罰忽略自身分享與分工義務的反動份子;如果農民心中的優越人士似乎忽視舊政,並轉為暴君時,和那些覓食者一樣,農民也保留了抵抗與推翻菁英的權利。不過,對於那股定期傳遍農耕社會的強烈怒火,最特別的一點,便是抗議目標鮮少是不平等制度本身:大多時候,大眾怒氣的目標都是當下掌權的少數人士,因為這些人的行為破壞了舊政。

當抗議與威脅無法改變菁英的行為時,農民們有時會採取直接行動,但當他們這麼做時,便會持續堅持自己只攻擊當地掌權者,而非終極權力核心,像是國王、皇帝、或教宗。他們聲稱,位置遙遠的統治者依然保有美德,但他的手下們背叛了他(有句俄國俗話說:「沙皇是好人,貴族則是惡人。」)120農民叛軍的邏輯宣稱:透過攻擊這些邪惡手下,叛軍們是在幫助國王維持舊政。

舉例來說,西元一三八○年,有位名叫理查.迪萊切斯特(Richard de Leycestre)的英格蘭人「穿越了整座伊利村莊(Ely),並要求各階級的男丁都該揭竿起義,和他一同去摧毀各個叛徒,他會以理查國王(King Richard)與忠誠平民們的名義告訴他們這些叛徒的身分。」迪萊切斯特隨即和追隨者們攻擊、搶奪、審判、並將當地一名法官斬首,再把他的頭顱插在鎮上的頸手枷上。遭到逮捕時,迪萊切斯特拒絕承認遭控訴的罪名,堅稱他持有「國王陛下為他的個人安全與財產賦予的保護」。法官們毫不留情。「罪狀相當清楚,理查(迪萊切斯特)確實犯下了上述所有罪行與妨礙治安行為,」他們記錄道,「法官在此宣判,他將在該年上述日期接受絞刑。」

有種模式逐漸明朗化:大眾接受誇張的財富不均,加上對富人感到慍怒,偶爾也會爆發滔天怒火。不過,如果狀況使叛軍認為統治者本身已破壞了舊政,政府便只能採用武力鎮壓,這時國家的前景便十分堪憂。一九○七年,當有人問一名俄國農民,兩年前殺死兩名和平抗議者,是如何改變了他對國家的觀感時,他回答:「五年前大家(對沙皇)抱持著信念與恐懼。現在那股信念已經消散,只有恐懼不變。」十年後,連沙皇也消失了。

《人類憑什麼》書封。(堡壘)
《人類憑什麼》書封。(堡壘)

*作者伊安.摩里士(Ian Morris),史丹福大學人類與科學學院副院長、古典學院主席、以及社會科學歷史研究所所長。他是史丹福考古學中心的創辦人之一,並擔任兩屆的所長。本文選自作者著作《人類憑什麼:覓食者、農民、與化石燃料——人類價值觀演進史》(堡壘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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