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導演趙婷去年九月憑《遊牧人生》（Nomadland，中國大陸譯《無依之地》）成為首位奪得威尼斯金獅獎的華人女導演，接著3月初又獲金球獎最佳導演。4月25日趙婷又成為首位獲得奧斯卡最佳導演的華裔女性。也是繼李安之後第二位斬獲金像獎的華人創作者。
《遊牧人生》獲得金球獎的消息剛公佈時，大陸媒體首先關注的焦點是：趙婷是內地知名演員宋丹丹的繼女，但她並不像一般「星二代」那樣依靠家裏資源。她十四歲就出國讀書，個性獨立，為了賺生活費當過酒保，為了省錢踩滑板去上學，直到拿到《遊牧人生》和漫威《永恆族》（Eternals）這兩部電影的片約，她才還清學生貸款。
網民翻出「黑歷史」被貼賣國標籤
金球獎的加持，讓陸媒評論不吝稱讚趙婷為「可能超越李安的人」。李安是公認的「華人之光」，趙婷如此年輕，前途自然不可限量。《遊牧人生》也迅速定檔於4月23日在中國上映。
但蜂擁而至的追捧不到一週就戛然而止，原來是有網民翻出了趙婷的「黑歷史」：在2013年接受雜誌Filmmaker訪問時，她解釋自己為何會有叛逆的性格時曾提到：「要追溯回我成長時期的中國，當時到處都是謊言，很多接收到的資訊都不是正確的。」在2020年接受澳洲媒體採訪時，她也曾表示：「現在我的國家是美國。」
在大陸民間高漲的情緒裏，趙婷的這些「不當言論」，等於是給她打上了「賣國」標籤，再經輿論發酵，無疑宣判了她的「社會性死亡」——幾天前還是「華人之光」，幾天後就迅速變成了「涉嫌辱華」；與此同時，大陸豆瓣網站上，《遊牧人生》的中文海報也消失無蹤，疑似遭撤檔。目前，趙婷引發爭議的訪問段落已被刪除修改，至於電影何時會上映，則成了個謎。
中國觀眾如果真的無緣在大銀幕欣賞到這部電影，將是十分遺憾的事。《遊牧之地》是趙婷的第三部長片，她的前兩部作品《哥哥教我唱的歌》和《騎士》都聚焦於美國的印第安保留區，這一部的主角則是被迫住在房車裏的美國「房車流浪者」。趙婷和李安一樣善於以「外人」的視角，去跨越不同的族群背景，講述美國少數群體的故事。而她的獨特在於，她能打破劇情片與紀錄片的邊界。
《遊牧人生》並不是趙婷第一次展現自己在虛構與非虛構之間游刃有餘穿梭的功力。她的上一部作品《騎士》，就是讓現實中住在「印第安保留區」的馴馬者Brady一家去飾演他們自己，連人名都和電影裏完全一樣。這一次她同樣保留了非虛構原著的框架和書中一些被採訪的人物，再虛構出女主角的主線，原創的人物和真人真事結合得渾然天成，劇情和紀錄彼此水乳交融。
經濟蕭條底層人民被迫上路流浪
相比《無依之地》的原著，電影不但弱化了對於大企業剝削流動工人的批判，也沒有將重心放在對資本主義結構的審視上。電影對女主角曾經居住的小鎮Empire沒有過多描繪，只是在片頭告訴觀眾，美國石膏公司關掉了在內華達州Empire的工廠，員工被遣散，小鎮變成一個連郵政編碼都沒有的地方，居民只能遷徙——金融危機帶來的生活崩塌，雖然中國觀眾並未經歷過，但並不難以共感。中國同樣有《鋼的琴》、《二十四城記》等電影描述一個地方的支柱產業倒下，工廠關門之後，當地人的命運怎樣被改變。
這種結構性的崩塌，放在中國是經濟改革體制轉型的時代悲劇，放在美國則是經濟衰退下自由市場的殘酷結果。因為經濟蕭條、產業凋敝，美國底層人民被迫上路這個題材的公路片，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的《憤怒的葡萄》（The Grapes of Wrath）。《紐約客》（The New Yorker）的評論就指出，《遊牧人生》女主角的需求和權利，跟八十年前《憤怒的葡萄》裏被迫上路的那家人一樣，都是不得不如此。
但這不是一部「賣慘」的電影。這個故事可以拍得很慘，可以去大力控訴資本主義結構對人的壓迫，可趙婷沒有那麼做，她選擇的方式是溫柔安靜、娓娓道來、舉重若輕的。女主角雖然只能以廂型車為家，只能去做一些季節性的臨時工，但對生命的態度一點都不窘迫。
中國觀眾可能無緣賞片
《遊牧人生》裡對於生而為人的悲憫，顯然遠遠大於憤怒或者立場的表達。創作更在意的是用悲憫的眼光，跳出經濟蕭條的背景和壓迫這群流浪者的資本結構，去注視更廣闊的天地。失去物質身分的游牧打工族，卻能在路上找到自己的精神認同——而尋找精神意義，也是趙婷上一部作品《騎士》裏就出現的主題，人最終要安頓自己的內心，只能從精神身分上去找出口。
可惜這樣一部回歸生命內在的傷感與高貴的電影，中國觀眾卻很可能無緣看到。而更多大陸網友關切的是，如果趙婷的「不當言論」延燒到漫威新片，影響《永恆族》無法在中國如期上映，不知漫威該做何感想。
＊作者為文化評論人，前香港媒體人，北京電影學院畢業，香港中文大學傳播碩士，現為台大政研所博士候選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