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尼采的理解,公孫龍配得上「哲學家」稱號:《中國有哲學嗎?》選摘(2)

2021-02-09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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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指出,沒有使用經過界定的哲學概念、術語,即是中國人自古就遠離哲學的原因之一。示意圖。(圖/取自Pixabay)

筆者指出,沒有使用經過界定的哲學概念、術語,即是中國人自古就遠離哲學的原因之一。示意圖。(圖/取自Pixabay)

如果根據尼采對哲學的理解,公孫龍大概是諸子中最配得上「哲學家」稱號的人選, 因為他邁出了企圖顛覆常識的一步,儘管這一步通向何處,因為沒有下文,我們無從瞭解,但這是中國歷史上最早的、也是難得的一步。還有,他似乎也是唯一一個啟發思考—儘管不那麼徹底—而不是單純向他人灌輸自己思想的頗具哲學味道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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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無法知道公孫龍還有什麼著述,就像我們無法知道諸子百家中,以及中國歷史上是否有過我們尚且不知的什麼偉大的哲學著作。說來很值得玩味:中國人喜歡死後把能帶走的都帶到墳墓去,而不是成立什麼「基金會」、「圖書館」、「博物館」之類的, 儘管他們知道十墓九空的道理,甚至看到了盜墓賊的眼睛在盯著。有人說這是自私和仇恨的惡性循環,但是中國人大都認為這是「偉大而優良的文化傳統」!與此類似的是在改朝換代、推翻腐朽政權之際,同時銷毀一切腐朽的文化遺產,不光建築,還有圖書。這種循環往復也是5000年中華文明的一部分。大概也是因為如此, 可能很多「好東西」沒能流傳於世。如果說「中華文明光輝燦爛」,或者說「老子先前比你闊多了」,很有可能是事實,只是無法考證,只能有待進一步盜墓或發掘古墓……

公孫龍的「白馬論」

說「白馬」不是(屬於、等於)「馬」,這顯然是「胡攪」。問題是公孫龍胡攪的目的是什麼?「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馬非馬。」 形與色固然不同,但都是事物的特徵、或說屬性,屬於「特殊」,或說「種概念」,而馬是物體、事物,屬於「一般」,或說「屬概念」。把事物與其性質、種概念與屬概念混為一談,再嚴密的邏輯也無濟於事!何況,白馬並非不同時具有「形」這一馬的特徵。換一個說法:龍子專注的是馬與白馬的區別。然而這區別只是概念外延的區別(龍子的貢獻?),即白馬的外延小於馬的外延;然而忽視了馬的外延卻涵蓋了白馬的外延。照公孫龍的「瞎子摸象」,即把部分作為全體的邏輯,徐悲鴻畫的馬甚至都可以拉車!墨子就曾指出了公孫龍謬誤的根源所在—偷換概念:「乘馬,不待周乘馬然後為乘馬也……此一周而一不周者也。」(《墨子.小取》)即把個別混同於一般,只是也沒有理論的展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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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表示,公孫龍大概是最配得上「哲學家」稱號的人選。示意圖。(圖/Pixabay)

說公孫龍的「白馬論」具有初級的哲學意識是因為存在著後人另一層次的、懷著「善意」的解讀:公孫龍強調了個別與一般、種概念與屬概念的區別。問題就在這裡:說明問題是用形象的語言,還是用抽象的語言,這關係到是否有資格進入哲學的殿堂;因為形象語言仍屬於「個別」,而抽象語言才能表述「一般」,真理正是靠著一般性,或說普遍性才得以成立的。筆者甚至可以進行目前尚無人涉及、更哲學的借題發揮,說:公孫龍是中國歷史上第1個意識到了現象與本體的區別的「哲學家」,其「理論」比康德還要早若干年。但這只是我的觀點,無法證明它是否屬於公孫龍。無論後人如何拔苗助長,公孫龍的文本本身對他們的「拔高」並沒有提供強有力的支持。是古漢語的局限, 還是公孫龍的局限?抑或2者互相局限?退一步講,就說公孫龍涉及了一個關於概念的問題,它也是一個屬於「哲學入門」的問題,並且用的還是「反證法」。

說公孫龍詭辯的證據也來自「堅白論」。在那裡他同樣割裂「分析判斷」與「綜合判斷」,無視精神的「悟性」功能,充分暴露了自己的主張毫無認識論的支撐。所謂悟性, 簡單說就是「一斑見豹」,即從個別領悟一般的能力。這種能力當然與智商有關。如果公孫龍不是另有目的,我甚至懷疑,公孫龍如此堅信自己的結論,不是故弄玄虛,就是智商問題,否則他怎麼從來不懷疑自己概念和邏輯是否存在著缺陷?

當然,作為辯論,一問一答是《公孫龍子》的格式。就提出的問題來看,公孫龍並非不瞭解一般的常識,但是由於提問同樣沒有提高到「理論的高度」,而是幾乎重複同樣的問題,因而被公孫龍當成了靶子。但如果把這種「辯論」看作哲學思辨,哪怕是辯論的典範,那可真是災難!和孔子的「誨人不倦」能有一拼!對照古希臘的哲學對談, 我們發現,在那裡,位置是相反的,提問者總是讓解答者漏洞百出、下不來台,因而只得不斷改進以接近真理。到底「學問」的精神不一樣啊!

受限語言 難以發展

關於〈指物論〉。應該說「指物」是「白馬」和「堅白」的歸納和抽象,或者這麼說, 後2者是前者的實例演習。如果想在諸子百家中找出一篇最像哲學語言的「哲學論文」, 大概首推公孫龍的〈指物論〉。之所以被譽為所有文章中最難理解的「論文」,正是由於古漢語的局限性:沒有經過界定的哲學概念,或說術語。公孫龍的「概念」使用的就是日常語言詞彙,而且拿來就用!這不但是語言本身造成誤解的原因—當然,說的不僅是在今天,而是從當時開始—而且也是中國人自古就遠離哲學的原因之一。

開篇:「物莫非指,而指非指。」和老子的「道可道,非常道」能有一比。當然,其解釋也更為千奇百怪。只能假設,盡可能根據公孫龍的邏輯:「物」是事物,應該沒有問題。「指」應該是一個命名、或曰指稱的行為的結果。那麼前半句就是:事物都是(因為)命名(而被把握的)。接著「指非指」,可以肯定的是這2個「指」不一樣。前者承接上文的「指」,而後者則應該與上文的「物」有關,就是說:指稱與被指稱的不是一回事。道理雖然並不深奧,但是他的表述把後來者都搞蒙了!這就是「中國哲學」的「深奧」 之處!

是古漢語就這個樣呢,還是公孫龍的表達問題呢?同一個「指」卻含義不同(這個「指非指」還真有點「道可道」的風格) !而且不經過定義拿來就用!在今人看來,這不單違背哲學最基本的遊戲規則,甚至不是好的文風!龍子是在玩文字遊戲?應該不會……當然, 這裡並非責怪古人工具的簡陋,而是想要指出這種開端會指向一條多麼艱難而無望的道路。沒有一套哲學概念,就不可能有一個系統的哲學思想和哲學理論。這是一個最為簡單的因果關係,就像沒有好的工具,做不出精美的傢具,或者,沒有堅實的磚瓦建不成雄偉的大廈一樣。但是在中國,幾千年來都不被理解,總是把土坯房注疏成大廈。

接著說「指非指」。對「指」的解讀因人而異,這毫不誇張:有多少解讀者就有多少解讀。這就是中國「古典哲學」的偉大之處:為了瞭解他是否有什麼思想,你必須先聽懂他的「方言」。但是不管你把指稱的「指」看作名稱還是特徵,或者拔高、借助西方哲學的觀念來看作認識內容或是象徵符號……其實都是一回事!這些區別只是認識手段、或語言形式的不同,都是人類把握世界的方法。根據龍子的本文,看不出他有這層意識。我們期待的是他起碼能透露一點有關知識與客觀世界,即「指1」與「指2」之間的祕密,但是沒有下文,只能失望。

主客體的關係問題也始終貫穿西方哲學,這是我們應該為龍子感到驕傲的。其次, 龍子明顯的因果邏輯的推論,也是他區別於孔子等的思考方式的特徵。不過也應該指出:「物莫非指」似乎走上了一條通往認識論的道路,但是「而指非指」立即又把他拖回了討論的起點。

換個層面,如果根據「物莫非指」,我們是否可以解讀說:語言就是思想?難說,龍子已經把當時的語言功能發揮到極致,但是這種語言仍然限制了思想向體系化、向更深刻、嚴密、精細的方向發展。這是局限性的根源,也是龍子哲學才能的悲哀!

在諸子之中,《公孫龍子》的地位遜於儒法道各家是因為他的領域與哲學接壤,從古代就被視為毫無實用價值的「異類」,甚至是對維護統治的威脅,我們甚至在諸子百家中都難以找到提倡「思維訓練」的說法,這是「中國哲學」的悲哀!

順便說一句,在討論哲學問題的時候,把古漢語的詞彙置換成西方某一哲學家的概念,是一種缺乏哲學素養和基本分析、表達能力的表現,因為中國的餐具和法國的餐具畢竟不一樣。當然寫小說不必計較,因為小說需要讀者的想像,儘管「想當然」的結果並不一樣。遺憾的是從近代開始,這種削足適履、崇洋媚外的行為似乎成了主流。當然, 瞭解西方哲學對於瞭解中國的思想非但有益,而且必須。因為不瞭解全體,也就不可能瞭解部分的意義。歌德說不瞭解外語也就不可能瞭解母語;同樣,不瞭解外國哲學,也就不可能說瞭解「中國哲學」。

20210120-《中國有哲學嗎?》書封。(八旗文化出版)
《中國有哲學嗎?》書封。(八旗文化出版)

*作者筆名老喚。曾在上海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藝理論研究室工作,1987年至1996年在日本東京大學大學院人文社會系完成碩士和博士課程。現居日本東京。本文選自作者新著《中國有哲學嗎?:NO!中國只有為政治服務的漢字忽悠術!》(八旗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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