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玉玲觀點:在行動中相遇─與1970年代「大學生靈安社行動」對話

2020-12-19 05: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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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生靈安社行動」促成七〇年代學生跨出校園、駐點歸綏街,參與社會行動。時隔二十年,解嚴後的年輕學子也聚集到歸綏街,參與公娼對抗台北市府廢娼政策,重建社會情感,再返身長出新的社會認識與文化實踐。圖為本文作者於九〇年代末投入台北市公娼抗爭、串連國際妓權行動。

「大學生靈安社行動」促成七〇年代學生跨出校園、駐點歸綏街,參與社會行動。時隔二十年,解嚴後的年輕學子也聚集到歸綏街,參與公娼對抗台北市府廢娼政策,重建社會情感,再返身長出新的社會認識與文化實踐。圖為本文作者於九〇年代末投入台北市公娼抗爭、串連國際妓權行動。

閱讀《踏過煙花,靈光乍現─1970年代大學生靈安社行動》,時間被拉長幾近半個世紀,今昔相互投射,映照複雜多元的向度,鑑視大學生走出學院高牆與民間子弟團相互連結、學習的行動,及後餘波盪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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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書收錄了行動組織者邱坤良對十年歷程(1975-1985)的完整記錄,以亦步亦趨的田野觀察,書寫空間、人物、場景、事件,鉅細靡遺,歷歷如繪,且留下當時藝文界對此行動的評論、定性和期許。數十年後,彼時年少而今盛年的參與者紛紛書寫感懷,呈現複數的聲軌、多元的視角,以今日之眼,看昔日之事,多了些原本不可見的視框,少了些風火上路時的急躁,眾人協力梳理行動與時代互動的皺褶,凝視經歲月發酵至今的啟發。

1970年代文化大學地方戲劇研究社的大學生,向靈安社子弟拜師求藝,協力合作。(林柏樑 攝影)
1970年代文化大學地方戲劇研究社的大學生,向靈安社子弟拜師求藝,協力合作。(林柏樑 攝影)

以參與者為主體的書寫,不免留下今昔比對的自我質疑,或是細說初衷,或是自陳侷限,或是懷舊感念,又或是以今日之識重新詮釋往日之實,來回辯證。從經驗到學習,原就是鋸齒狀進進退退的歷程,發生的當下未必有能力將直接體驗轉化成深刻認識,要在之後數年、甚至數十年後,經由生命歷練的開展,才得以超越個人有限視角,拉出歷史性的參照座標,思索對自身的影響,對時代的意義。作為讀者,我有幸藉由閱讀,受邀進入非線性的時光迴廊,打開捲軸般,來回瀏覽事件前後的記錄,僅整理以下的學習與思索,作為初步回應,接續對話。

一、脈絡與傳承,那些被貶抑的與被重建的

北管子弟戲是由庶民生活裡長出來的表演體系,不受政治篏制,但難免受到政治影響;業餘表演雖與營生無關,也無法豁免於生產與消費的經濟連動。

政治上,早在日治末期的皇民化時期,為服務軍國主義擴張而禁制本土語言、文化,台灣民間戲曲已遭受第一次打壓。戰後改朝換代,國民黨政權以凝聚「反共復國」的政治意志,獨尊國劇(平劇)所代表的正統中原文化,本土文化受到政策性的貶抑、輕視,未臻藝術之林,不被納入學院正規課程。更不用說,冷戰結構下台灣極力擁抱西方現代化,崇尚歐美文化,導致傳統藝術更受賤斥與邊緣化。

經濟上,六〇年代起犧牲農業、扶植工業的政策,將台灣正式納入資本主義的邊陲生產,免稅優惠政策獎勵外資來台,一個個加工出口區在都市邊緣設立,吸納大量農村子弟進入勞力密集的生產線。過往農業生活中,信仰、祭祀、娛樂、社交、勞動與生產緊密結合的情景不再,都市化消費社會形成,進入家戶的電視娛樂填補了文化需求,也相對弱化了與酬神節慶的內外台演出,歌仔戲班及布袋戲團紛紛轉入電視錄影,業餘的子弟團就更沒有演出機會了。

「大學生靈安社行動」沒有範本,每一步都由大學生與老子弟藉著實作、相處,邊做邊學,兩代人合力留下散亂不齊的文化印記,至今仍餘清芳。(林柏樑 攝影)
「大學生靈安社行動」沒有範本,每一步都由大學生與老子弟藉著實作、相處,邊做邊學,兩代人合力留下散亂不齊的文化印記,至今仍餘清芳。(林柏樑 攝影)

就在這個幾近青黃不接的文化裂罅中,「大學生靈安社行動」逆向而行,背對電視娛樂取代子弟傳承的消費趨勢,直面迎向搖搖欲墜的地方戲曲,讓老子弟與大學生在行動中相互承接。彼時才二十六歲的博士生、兼任講師邱坤良,帶領文化大學「地方戲劇研究社」的大學生,向靈安社子弟拜師求藝,協力合作。行動沒有範本,眼前沒有路,每一步都由大學生與老子弟藉著實作、相處,且戰且走,邊做邊學,兩代人合力留下散亂不齊的文化印記,至今仍餘清芳。

民間藝術的力量根源於常民生活,文化傳承,不只是曲目、臉譜、唱腔、身段、走位等技藝流傳,還有靈安社配合地方迎神、社區參與的集體行動中,所展現的人情義理、扶老濟貧、世代教養等一脈相承的價值觀。這些綿長的價值傳承,除了垂直的世代教導,還有橫向的軒社應援,演出前拜館的禮數不能少,現場貼賞和鞭炮回禮更是公開的情義展演。賞金不只是賞金,面子不只是面子,內在是情誼交陪、行動換工,社與社的相挺與相撐。這些人際網絡的信任連帶,使子弟們自我約束的責任心與榮譽感,強過外在律法的懲處。

自發自律的民間力量,早已隨著政治、經濟環境的變化,失去著根的土壤而漸次崩毀了。我想到解嚴後的台灣社會運動興起,自主性的民間組織在對抗迫遷、關廠、公害、性霸權等抗爭中,才慢慢重構失去的內部連結,並在街頭衝撞時,相互支援,建立外部連線。相隔十餘年,我在大學時期深受滋養的社運抗爭經驗,與文化學生在戒嚴時期參與的民俗活動,看似在不同的時空脈絡下、性質迥異的社會實踐,但「一方有難,八方來援」的社運精神,卻隱隱然與子弟團傳承的集體價值觀有著共通的人情義理,在不同時代,以相同的協力方式流傳下來。那是集體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共好世界觀,源遠流長。

二、野生的長得快,情深義重的組織工作

田野參與的厚度,有賴時間積累,蹲點蹲得夠久才得以榮辱與共、利害結合。

子弟戲被視為形式草莾、不入流,劇目封建、八股,對於嚮往新知的大學生,實在不具吸引力。大學生流動性高,課業、考試、戀愛、畢業等都可以是中斷參與的理由,但「大學生靈安社行動」仍延續了十年之久,期間甚至有五、六年密集表演的盛況。出陣、擺場、外台演出,老子弟負責架台伴樂,大學生扮妝擔綱表演,關鍵在於高密度的組織工作。實踐起來,就是一連串的實幹、肯操、耐煩,鍥而不捨。

拜師求藝,彼此間都在測試信任感。大學生願意留下來接受沒有學分誘因的鍛練,師父功夫要夠紥實,徒弟所學也要夠服氣才行。相對來說,靈安社要將文化學生視為自己人,也需要同甘共苦的實證。邱坤良細心記錄這個「自己人」認證的過程:文化學生第一次參與迎法主公、沿大稻埕舊街表演戲曲,長達三小時。那日遭逢天雨,子弟團堅持「靈安社的人不驚雨」,昂然走完全程,原有退縮之意的大學生也勉力冒雨奉陪到底。事後,靈安社施社長提起這場「拼氣魄」的演出時,總不忘稱讚:「文化學院學生也有氣魄。」那是大學生在備受「寵愛」之餘,首次從具體事例獲得認證,被當作得以同甘共苦的自己人。

「大學生靈安社行動」可以說是另一場延遲收尾、尚未結束的社會行動,召喚集體記憶出土,開放更多詮釋與創發的可能性,與當代社會對話。(林柏樑 攝影)
「大學生靈安社行動」可以說是另一場延遲收尾、尚未結束的社會行動,召喚集體記憶出土,開放更多詮釋與創發的可能性,與當代社會對話。(林柏樑 攝影)

主敘者數度提及學生們備受照顧、吃喝玩樂,似無更強大的社會反抗意識,也無關文化洗禮等當下即明的認識。來來去去的學生,接力參與的基礎何在?我想,復興劇校「中」字輩畢業後來唸文化國劇組的劉男群說的話很具代表性:「我喜歡這裡的人、氣氛和感情!」如此動情之說,非關宏旨,卻是我在解嚴後參與台灣各地伏流出土的抗爭行動時,切身感受到,並一再聽聞許多年輕學子投身社運長久蹲點後,與關廠工人、遭迫遷戶、遊民、娼妓、麻瘋病患、受污染區民眾等,實質建立的情深義重──我稱之為「社會情感」。這種在共同行動中產生的關心、照顧、爭執、督促、拉鋸、合作的情義,原就是社群聚落中自然生成的深刻互動,卻在結構快速變遷的當代社會,被硬生生切斷連結。

放回七〇年代的台灣,政治低壓,經濟起飛,許多工農階級的家長,窮盡畢生之力將子女送去補習,擠進大學窄門,只盼望他們脫離工農階級,對自己的出身失去認同。長年「去政治化」的校園,也引導學生彼此競爭,只關心自我前途、與社會脫節,或追求時尚流行、逸樂消費取向。知識份子對於供養自身的社會勞動,失去感同身受的能力,學院內的知識生產,也徹底與民間生活斷裂,研究戲劇的學生卻對民俗戲曲完全陌生。正因為原本相連的根系已被拔除,「大學生靈安社行動」必須走出校園,以直接參與民間活動,重建社會情感,再返身長出新的社會認識。這也是這個文化實踐,最珍貴且不可取代之處。

雖有學院支持,但缺乏補助奧援,野生的長得快,自由蔓生了多重的組織網絡。野台戲進入藝術館,大學生在廟口外台唱戲,種種違和、唐突、矛盾又新鮮的組合,吸引了台北文化界高度關注,軒社、廟宇、節慶邀約不斷,遊覽車載著二代子弟至台灣各地演出,前來相挺的人士也很多元:黑道、文人、政客、失業者、老藝師、思想犯等,若非篇幅有限,應該還可以衍伸豐富的外場記事。我特別喜歡有關靈安社老子弟的篇章,他們的工作十分多元:司機、洗車工、搬運工、技工、攤販、中醫師、店老闆等,形形色色,在社內的重要性以其投入程度而非社會位階而定。邱坤良擅長以行動側寫人物特質:常幫違規同學消單,以長官座車載同學返校的煥津仔;擅打鑼鈸,常煮鹹粥給同學當消夜的粕粿伯;以三絃伴奏、為社務不遺餘力的陳委員矮仔發;無業單身,自願鑽桌下穩住桌腳以免演員受傷的阿瘦師;能演善彈,一身技藝,但工作總懷材不遇的阿義仔;唱腔高亢,經營鐵工廠的長安仔…..三言兩語便勾勒其來歷與性格,異常動人。

老子弟多以協助者、照顧者的角色出現,他們在每個章節都不是焦點,但你知道,沒有他們鎮場、伴樂、架設舞台,大學生的演出幾乎不可能。其中,尤以施合鄭社長處世大方、有長遠之計,他塞紅包給演員壓驚、掏計程車費讓晚歸的同學平安離去、安排旅遊給南下演出的年輕人同樂,方方面面都照顧到了。你可以說,他扮演了傳統家戶長的角色,但我更看到的是,十年合作經驗裡,靈安社上上下下一直保有當家作主、體貼來客的主體性。 

三、意義開放對話,文化實踐從來是動態的、政治的

「大學生靈安社行動」橫跨七、八〇年代,正值台灣經濟、政治、文化快速變動之際。台灣退出聯合國,十大建設啟動,強人蔣介石過世,海外留學生的保釣事件引發本島戒嚴期第一椿合法遊行,繼而又發生美國、日本先後與中國建交,美麗島事件等。外交受挫,內部震盪,彼時的知識份子開始反思長年崇尚西方文化,籲求建立民族主體性。正當靈安社與大學生的合作引發知識界關注,「唱自己的歌」的民歌運動逐漸蔚為風潮,「跳自己的舞」的雲門舞集邀請陳達上台彈唱,鄉土文學論戰以鄉土寫實對抗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尋求台灣主體性的藝術發展,分歧多義,且充滿異質性。

靈安社子弟團搭建的戲棚,有成排國旗在高處飛舞,舞台牌樓上書「復興中華文化」的標語,且貼有梅花形裝飾符碼,可以說是那個年代參與者的護身符。(林柏樑 攝影)
靈安社子弟團搭建的戲棚,有成排國旗在高處飛舞,舞台牌樓上書「復興中華文化」的標語,且貼有梅花形裝飾符碼,可以說是那個年代參與者的護身符。(林柏樑 攝影)

綜觀而言,儘管不合時宜,「大學生靈安社行動」在那個時代接縫點上出現,並非孤立、偶發的事件,之前的脈絡有跡可循,也無意間成為之後本土風潮的先行者。審視七〇年代所指稱的民族、民間、鄉土、地方等語彙,必須進入當時的文化脈絡來理解。相較於遙不可及的西方現代性,傳統的鄉土、民間一直是落伍的;相較於官方欽定的中國正統文化,腳下所踩的台灣明顯是次要的、地方性的。也就是說,鄉土、民間、地方幾乎是可互換的同義辭,而中國與台灣民族也尚未如現今的涇渭分明。當時的文藝改革,建基在民族自尊心受損後,知識份子反省西方文化壟斷本土發展,意圖建立自主的民族文化。鄉土、民間的探索,究竟要納入建構大中華文化的多樣性?還是面對台灣社會各式不平等的現實?

民俗戲曲長久以來自生自滅,寺廟頭人多與政權維持相安無事的良好關係。從活動相片看來,靈安社子弟團搭建的戲棚,有成排國旗在高處飛舞,舞台牌樓上書「復興中華文化」的標語,且貼有梅花形裝飾符碼。這些政治圖騰可以說是那時代的文藝通行證,也可以說是參與者的護身符。不管是由下而上以表面功夫應付政治要求,還是由上而下推動「藝術去政治化」的政治目的,小人物置身時代洪流,潮汐皆受牽引,揚帆啟航時,未必有清楚的方向,但知奮力向前。若未能深入不同的社會條件分析,以後見之明輕易論斷進步與否,恐怕也太過傲慢。就我看來,兩代子弟的相遇,讓彼時已然沒落的本土藝術,因大學生的積極參與而獲得社會囑目,老子弟重燃薪火相傳的壯志,協力綵排,合作巡演,甚至有機會親自上陣擔綱演出,為團體榮譽而吊嗓、拉筋、苦練身段,師徒名字同列在節目單上,老少混搭,粉墨登場,是這場文化實踐最激動人心的亮點。

復興劇校「中」輩畢業後來唸文化國劇組的劉男群,參與「大學生靈安社行動」說的話很具代表性:「我喜歡這裡的人、氣氛和感情!」(林柏樑 攝影)
復興劇校「中」輩畢業後來唸文化國劇組的劉男群,參與「大學生靈安社行動」說的話很具代表性:「我喜歡這裡的人、氣氛和感情!」(林柏樑 攝影)

集體行動本身及引發的效應,都是政治,可待檢驗。彼時肅殺的政治氛圍,參與者也許是有意迴避、或者是未察矛盾,終究是勉力守住一個參與據點,打開學院走入民間的知識探究與生產,並轉化資源至《民俗藝曲》作為調查研究的文化基地。就算是放到現今的標準,本土正當性已然政治正確,官方藝文補助相對充裕,「大學生靈安社行動」仍然是非常不容易的在地扎根實作,不是現在常見的學生調查參訪式的點狀打擾,而是投身田野的長期參與,連結大學生和老子弟在日常生活中相互影響,在共同行動中累積知識與藝術生產。實踐的過程,沒有捷徑,無從僥倖。

文化傳承,從來都是動態的、政治的,對歷史生成的軌跡抱持質疑、探究、反思,無非是現在對過往所能致上最高的敬意。我們受惠於時代積累的認識體系,也受限於時代建構的集體框架,定義的改寫從來就不脫時間介入的四維迷宮,後見未必更明。這本書與其說是「大學生靈安社行動」的文化保存,不如說是另一場延遲收尾、尚未結束的社會行動,召喚集體記憶出土,開放更多詮釋與創發的可能性,與當代社會對話。

*作者為北藝大人文學院助理教授,出版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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