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死都不敢放下身分證!白色恐怖受難者之女痛訴 失智母遭警「騷擾到死」監控

2020-11-12 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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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11日舉行「政治檔案徵集與研究初探發表會」。圖為主委楊翠發言。(取自促轉會網站)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11日舉行「政治檔案徵集與研究初探發表會」。圖為主委楊翠發言。(取自促轉會網站)

「她1天要檢查很多次很多次、身分證一定要在她身邊……那恐懼到她晚年住院、人生終點,病床還是要放個包包、包包裡要放身分證,這種騷擾,真的到死都很難結束……」

促轉會11日舉行「政治檔案徵集與研究初探發表會」,揭露7萬7000案以上警政署監控檔案同時,也邀請白色恐怖受難家屬現身說法。促轉會主委楊翠表示,促轉會於10月左右陸續邀請家屬看檔案,雖然家屬都是第1次看到檔案,卻都不是第1次知道自己被監控。受難者黃溫恭之女黃春蘭便說,家中被監控騷擾最嚴重的就是母親,母親就算失智了也要1天多次檢查身分證、一定要帶身邊、害怕沒身分證就會被警察「抓去關」,直到臨終前,病床一旁都還是放著有各種證件在內的大包包,隨時準備好給警察盤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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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鈴蘭、黃春蘭姐妹的父親黃溫恭在1953年遭槍決,那時黃鈴蘭2歲、黃春蘭才5個月大,談起看完監控檔案的心情,黃春蘭直言「憤怒、毛骨悚然、難以入眠。」她感嘆,身為家屬她無法選擇,還在媽媽肚子裡時爸爸就被捕、出生5個月爸爸就被槍決,她從小一直不明白自己家裡發生什麼事,直到18歲才開始體會到國家各種對人的侵犯。

20201111-受難者黃溫恭之女黃鈴蘭(右起)、黃春蘭11日出席「政治檔案徵集與研究初探發表會」。(促轉會提供)
受難者黃溫恭之女黃鈴蘭(右)、黃春蘭(左)表示,從小一直不明白自己家裡發生什麼事,直到18歲才開始體會到各種國家對人的侵犯。(促轉會提供)

黃春蘭在檔案中看到,情治機關記載她1975年6月17日,原欲申請獎學金往美國留學,之後卻表示不願出國留學,「我看這個情緒馬上上來,所有人都知道我想出國,但你(政府)不讓我出國,為什麼這裡寫說我『不願出國』?」後來黃春蘭細想,那時她被禁止出境、到成功大學當助教,曾有個回台灣的留學生問她「想不想出國」,她根本不可能跟一個陌生人說自己父親被槍決、母女被監控的遭遇,就只能淡淡回答,她不想出國。

「是不是連個試圖跟你認識的人都是spy?」

「這事回想起來,我覺得很可怕,是不是連個試圖跟你認識的人都是spy(間諜)?這就是製造一個不安的環境、層層監控騷擾,從上個工作地移到下個居住地、只要一搬馬上就來……」黃春蘭如此回憶那些年受到的監控,卻也說「但我想,被監控、騷擾最嚴重的應該是我媽媽。」

黃春蘭說,媽媽楊清蓮是比較保守、退縮的個性,當媽媽年紀大了患上失智症,黃春蘭決定印刷護貝一張假的身分證給媽媽、把正本保管好。儘管媽媽不知道手上的身分證是假的,媽媽仍一定要身分證在身邊、1天會檢查很多次很多次,有時候黃春蘭不耐煩會唸媽媽「找不到,我印100張給妳啦!」媽媽只會回「身分證不見了,會給人抓去關!」

身為政治犯家屬,楊清蓮不管走到哪都會被警察盤問、害怕得隨時準備好身分證,即便已經臨終躺在病床上,床頭仍有個放滿各種證件的包包,黃春蘭嘆,這些騷擾真的是到死也很難停止的,「作為個人,我們怎麼跟國家這樣長期對抗?」

怕孩子亂講話 兒子:隔壁房間沒耳朵啊

儘管當年黃溫恭留下的妻女都知道自己被監控,但真正看到檔案,長女黃鈴蘭還是非常驚嚇。黃鈴蘭說,她不知道檔案會寫得那樣鉅細靡遺,連高中畢業薪水多少、結婚後戶口遷哪都一筆筆記好,住在新竹時的檔案還寫黃鈴蘭當時讀《中央日報》、《中國時報》,甚至連黃鈴蘭在家教小孩彈鋼琴都知道,幾乎等於進到家庭監控。

「那時候被監控的每個家庭都很恐慌,現在解嚴了,那種沉重的壓力還是有……」黃鈴蘭回憶,那時小兒子大概3、4歲,她急著教兒子「在家不要亂講話」、「隔牆有耳」,兒子竟就真的跑去隔壁房間東張西望,看完以後天真問,「隔壁房間沒耳朵啊,媽媽,妳怎麼說有耳朵?」

黃春蘭則說,她直到今天才知當年國家用非常多人力、物力對「特殊分子」做監控,「要花很多很多的錢,人民的稅金是這樣浪費,我覺得很不應該……」

「蔣魔圖騰籠罩台灣,對受難家屬天天凌遲」

對於促轉會持續推動政治檔案徵集公開、還原歷史真相,黃春蘭直說「很感謝促轉會的努力」,但同時也說,她無論從台北車站轉車到台大、到學校演講,隨時都可能碰到「蔣魔」(前總統蔣介石)的紀念館站名、銅像。黃春蘭盼望「我希望這些東西一步步來、加快點、趕快把『蔣魔』的圖騰消失──這些圖騰籠罩台灣,一天天凌遲台灣人、無分本省外省人,對我們受難家屬更是陰魂不散、天天凌遲……」

國家動員監控政治犯家屬,家屬多半是當年就知情。原住民受難者湯守仁於1954年遭槍決、長子湯進賢當時7歲,如今超過70歲的湯進賢回憶,他讀國小時常被其他孩子罵「匪諜的小孩」,一開始聽不懂、以為是某種蝴蝶,「我到初中才感受到這種蝴蝶不好當,一直到現在,我都還不知道這蝴蝶是不是一直在我身上、沒有飛過去……」雖然湯進賢幼時受到外公一家人照顧、沒有感受太多生活上的苦,但從高中到當兵,湯進賢開始感受到壓力。

20201111-受難者湯守仁之子湯進賢11日出席「政治檔案徵集與研究初探發表會」。(促轉會提供)
受難者湯守仁之子湯進賢(見圖)表示,從高中到當兵開始感受到壓力。(促轉會提供)

湯進賢一家住阿里山、高中在嘉義市區讀,因為往返不便,湯進賢只有寒暑假才會回家,但回家第1個見到的時常不是家人,而是管區警員,「他一直問我過去3、4個月跟誰見面,我說,我還能跟誰見面?我家很窮,我沒辦法去別的地方去玩、去交朋友!」當兵時也是,有1次湯進賢放假試著先不寫信告訴家人、直接回家,當他靠近家門時,不意外,管區警員已經到家了,部隊單位早已通知當地派出所。

「懷疑現在有沒有被監控,家裡電話都聽不清楚啊!」

被監控的記憶,受難者郭廷亮長子郭家瑜直言,雖然今年已70歲、一直想忘掉過去,但真的無法忘掉。郭家瑜也是從小就知到自己被監控,朋友可能就是職業學生,教到他的老師還要負責寫報告,「哪個老師教到我就倒楣」,「不只18歲,我都懷疑我自己到現在有沒有被監控,家裡電話都聽不清楚啊!」

郭廷亮長女郭志強也記得,當年父親遇難,他們外省家庭在台灣舉目無親,情治單位為了方便監控一家人,讓他們從高雄搬家到台北圓山、又從圓山搬到中和。1959年八七水災那時郭志強6歲,她拚了命守住桌子、不怕淹進屋子裡的黃水,就是希望家裡不要丟掉半點東西,丟任何一項都是經濟上極大負擔。

20201111-受難者郭廷亮子女長女郭志強(右起)、長子郭家瑜11日出席「政治檔案徵集與研究初探發表會」。(促轉會提供)
白色恐怖受難者郭廷亮的長女郭志強(右)與長子郭家瑜(左)回憶成長過程中被監控的過往。(促轉會提供)

不只生活困難,郭志強甚至在檔案看見媽媽被情治人員污衊跟眷村男人看電影、污衊跟父親同案被告「姘居」,10月到促轉會看檔案時,研究員就問郭志強「妳願意公開檔案嗎?」郭志強秒答「願意」,儘管母親在檔案中不斷受到污衊,檔案卻也可以呈現國民黨對受難者家屬的懲治是如何罄竹難書、百般攻擊,「我們家族受的苦難,只是國民黨統治下冰山一角。」

1950年遭槍決的鍾浩東,其孫女鍾吟真在1980年才出生,然而近日鍾吟真也驚愕得知,原來她也被算進當年政府監控名單裡,甚至還包括很多早就沒聯絡的親戚。「那天要去促轉會看檔案,我們是全家去的,因為我們家東西太多、有夠厚的……我看監控名單,很多人我根本不知道是誰,問爸爸他也不知道──我家名單3頁寫滿幾十人,這些人可能連我都沒見過、連我爸都很少見過,我家鄉在美濃,阿公過世以後很窮又被監控,要跟親戚往來很難……」

20201111-受難者鍾浩東孫女鍾吟真11日出席「政治檔案徵集與研究初探發表會」。(促轉會提供)
受難者鍾浩東的孫女鍾吟真(見圖)表示,阿公過世以後很窮又被監控,要跟親戚往來很難。(促轉會提供)

對於這份監控名冊,鍾吟真自嘲還滿「受寵若驚」的、情治單位居然幫鍾家把族譜都寫好了,爸爸一個個對名字才想起來這是誰家大兒子、這誰家小女兒,但同時也有位親戚的狀況讓她震撼。那是她的1位伯公(鍾浩東的1位大哥),伯公在美濃種田、生活單純、跟阿公幾乎沒交集,卻也一生都在國民黨監控下。雖然鍾吟真在檔案看到在地派出所曾向上級提出申請,說伯公年紀大了、什麼都不懂、是不是別再監控了,但接下來看到的檔案,是到伯公因病過世後才解除監控。

「當局寧可錯殺一百、不願放過一人」

「從這事我看到,中國國民黨對於監控這事、對鞏固其既有政治勢力是不遺餘力、不計代價……這裡面有太多毫無監控價值的人,你監控他毫無意義,但當局寧可錯殺一百、不願放過一人。」鍾吟真說。

對於監控內容,雖然促轉會可能會擔憂部分監控檔案對當事人是污衊、記載可能不實、擔憂家屬不願公開,鍾吟真強調,「檔案是真是假重要嗎?他稱讚你,你就會開心嗎?你被寫壞話跟好話,有差別嗎?不義的是監控這行為,這批檔案重要的是告訴世人,監控隨處存在、無所不用其極的壓迫真的存在,對人民壓迫才是重點。」

比起內容,鍾吟真最驚訝的是看到好幾份檔案的受文單位竟是「國民黨中央黨部」,她忍不住驚呼,「我們的政府機關要向黨部彙報耶,這事放在任何一個民主國家都不可以被接受吧?目前能接受的,只有一些極權國家吧?這是我在其中看到最荒謬的事,我們政府機關要向一個政黨的黨中央報告、報告說我目前監控到什麼!」鍾吟真也建議促轉會,如果有檔案遺漏,或許可向國民黨中央黨部要檔案,「反正情治單位都會彙報給他們,說不定就在他們地下室。」

關於轉型正義的意義,鍾吟真說,或許有人會認為是要「撫平家屬傷痛」,另一群人可能聚焦在受難者的意識形態、檢查對方是不是真的共產黨員,但在她自己看來,重點是國家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人民不該畏懼政府,這是最基本的。

「恐懼從來不會帶來安全、也不會保你平安,所以不要怕」

鍾吟真說,白色恐怖在鍾家不是秘密,雖然父親從小沒看過爸爸(鍾浩東),阿嬤從不對孩子隱瞞、清楚告知事實,阿嬤也一直知道全家人被監視,對孩子再三強調的家教是「不要害怕」:「因為害怕沒有用,當一個政權要對付你、強勢要欺壓弱勢都一樣,恐懼從來都不會帶來安全、也不會保你平安,所以不要害怕。這是我家面對白色恐怖跟過往歷史的最大態度,永遠不要害怕政府,是政府要害怕你的人民。」

鍾吟真強調,雖然感謝蔡英文政府在轉型正義的努力,但轉型正義不該是政府的「恩賜」而是「義務」,希望政府加快腳步。「轉型正義不只是為了清算過去、撫平傷痛,我有個小孩了,我要的是未來。希望我們下一代、下下代可以真正成為台灣人,知道自己國家定位在哪、有真正的國家,透過轉型正義確保國家不再犯同樣的錯,人民可以得到真正的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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