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重規《紅樓夢新解》:減去一橫三曲,切慢細讀紅學

2020-11-13 05:10

? 人氣

《紅樓夢》頤和園長廊彩繪。(取自維基百科)

《紅樓夢》頤和園長廊彩繪。(取自維基百科)

中國小說界,自從發現了《紅樓夢》這顆明星,它的光輝,便不斷的在無數讀者的心靈內閃耀。無疑的,它已成為一般人最愛看最愛談的一部名著了。遠在清朝同治年間,有一部筆記曾引到歌詠民風的京師〈竹枝詞〉,其中有兩句說:「開口不談《紅樓夢》,此公缺典定糊塗」,可見當時人對《紅樓夢》的酷嗜。甚至於嘉慶道光極崇拜經學的時候,也偏有醉心紅學的華亭人朱子美。他的朋友勸他應該留心經學,不要專讀小說。他回答道:我同樣的也在研究經學,不過和別人研究的略有不同罷了。朋友聽他的話,大為驚奇。他接著說:「我研究的經學,不過比旁人的經學少了一橫三曲罷了。」他的朋友越聽越不懂。他便加以解釋道:「經學的『經』字,減去一橫三曲,不就是『紅學』嗎?」這雖是一段諧談,也可想見紅學魔力之大了!在目前推行國語的時期,《紅樓夢》無形中成了國語文學的典範,未來的讀者恐怕還要一天一天的增多。像這樣偉大的一部文學名著—中學生文藝社要我寫一篇三千字的短文,向青年同學們介紹。我慚愧,我惶恐,我惟有忠實的將我讀這書的一點經驗,寫出來供青年同學們的參考。

[啟動LINE推播] 每日重大新聞通知

我現在要向青年同學們提出「切」、「慢」、「細」三個字來作為讀《紅樓夢》的三字訣。

第一:談到「切」字訣。我想,最好的文學作品,它必然具備一種吸力,可以把讀者的整個心靈攝收到作品的一字一句當中;同時,最好的讀者,也莫妙於把他的心靈整個交付給最優美的作品。我想,我們如能將心神沈浸在文學作品裏,像游泳於海水浴場似的,自然會有心神和暢,骨肉都融的快感。我記得當我在中學讀書時代,一卷《紅樓夢》,常常會逗得我廢寢忘餐,不忍放手。看到傷心處,便覺滿紙閃爍著晶瑩的淚珠;看到歡愉時,便覺眼前展開溫馨的笑靨。在當時,雖因程度幼稚,領會有限,不過這段境界,卻是非常親切有味的。我想,每一個青年,都有純潔的心靈,濃烈的興趣,必然體驗得到這段情境,我現在特別向青年們指出,你如有意讀這部名著時,最好把握住這段心情,將眼前一切放下,使自己和作品融合為一,然後慢慢的觀察,慢慢的分析,慢慢的玩味,這就算做到了「切」字訣。

第二:談到「慢」字訣。大凡優美的文學,決不是「走馬看花」式的讀者所能看到它的真面目的。正如香菱學詩的時候說:「念在嘴裏,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似的」!試問,「幾千斤重的橄欖」,如不慢慢咀含,如何嘗到它的味道?所以優美的文學,不但要慢慢看,還須慢慢念。尤其是《紅樓夢》的語言,是極優美、極自然、極乾淨、極瀏亮的語言,單用眼看還不夠,你必須用口切實的去念。譬如第一百十六回,通靈失而復得,寶玉死而復甦之後,王夫人對薛寶釵悲感的說道:

那和尚本來古怪,那年寶玉病的時候,那和尚來說是我們家有寶貝可解,說的就是這塊玉了。他既知道,自然這塊玉有些來歷。況且你女婿養下來就嘴裏含著的。古往今來,你們聽見過這樣第二個麼?只是不知終久這塊玉到底怎麼著!就連偺們這一個,也還不知怎麼著呢!病也是這塊玉,好也是這塊玉,生也是這塊玉……說到這裏,忽然住了,不免又流下淚來。

清朝孫溫所繪大觀園。(取自維基百科)
清朝孫溫所繪大觀園。(取自維基百科)

「生也是這塊玉」,接著下句應該是「死也是這塊玉」,她不忍提及死字,所以說到這裏,便咽住了。我們如果把這段文章念將起來,慈靄深厚的母愛和沉鬱幽咽的聲情便躍然凸現在紙面。又如,第二十八回,林黛玉因和寶玉發生誤會,賭氣不理他。寶玉回怡紅院時,忽然看見黛玉在前頭走,連忙趕上去,說道:「你且站著,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說一句話,從今以後撩開手。」接著寶玉嘆息道:「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黛玉聽見這話,由不得站住,回頭道:「當初怎麼樣?今日怎麼樣?」寶玉便說出一番話來:

噯!當初姑娘來了,那不是我陪著頑笑?憑我心愛的,姑娘要,就拿去;我愛吃的,聽見姑娘也愛吃,連忙收拾得乾乾淨淨,收著;等著姑娘回來,一個桌子上吃飯,一個床兒上睡覺。丫頭們想不到的,我怕姑娘生氣,替丫頭們想到了。我想著:姊妹們從小兒長大,親也罷,熱也罷,和氣到了底,才見得比別人好。如今誰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裏,三日不理,四日不見的!……

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了;但只任憑著我怎麼不好,萬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錯處。—就有一二分錯處,你或是教導我,戒我下次,或罵我幾句,打我幾下,我都不灰心;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任憑高僧高道懺悔,也不能脫生;還得你說明了緣故,我才得托生呢?

我們念起這番話來,覺得文字的潔淨精微,音調的起伏頓挫,把寶玉一腔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真情全盤都傾瀉了出來,全書中像這類美妙的文學,不知有多少;全要口念,而且要慢慢念,才能領略出它的意味來。你念出了它們的聲氣,你就看見了它們的心靈!

清朝孫溫所繪第38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取自維基百科)
清朝孫溫所繪第38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 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取自維基百科)

第三:談到「細」字訣。《紅樓夢》的妙處,是一口氣說不盡的。我們必須細細觀察,細細領會。單就他描寫人物一樁看來。他描寫的人物,個個是真的,個個是活的,個個是有個性的。他用簡筆寫妙玉,把一副冷僻而又矯情牽情的心理,著墨不多,而自然深刻。當賈母一幫人在櫳翠庵品茶時,劉姥姥喫過了的成窰五彩茶鐘,她嫌腌臢,叫人撂去,偏又將自己常用的綠玉斗來斟與寶玉。她自稱「畸人」,自稱「檻外人」,似乎是「世人意外之人」了;但是寶玉做生,她卻偏記得遞上一個「遙叩芳辰」的賀帖。作者冷冷的幾筆,便把妙玉的特殊性格,寫得活靈活現了。

我們再看,他用繁複之筆來寫寶玉,寶玉是抱定「女子至上」主義的。他愛林黛玉,他愛天下女子。他願為她們而生,也願為她們而死。他對襲人說:「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飛灰還不好;灰還有形有跡,還有知識的!等我化成一股青煙,風一吹就散了時候兒,你們也管不得我,我也顧不得你們了!憑你們愛那裏去,那裏去就完了!」這不是說他的生命便是她們的生命所構成的嗎?他被父親痛打之後,姊妹們都為他憐惜悲感,尤其是寶釵慰問他的時候,越覺心中感動,將疼痛早已丟在九霄雲外去了。他想道:「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之態,令人可親可敬,假若我一時竟別有大故,他們還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也無足歎惜了!」他得到她們的愛,便把生死痛苦一齊解脫,這種精神,簡直是殉道殉國的精神,他對女性無時無地不是一往情深,一個丫頭名叫玉釧兒的給他湯喝,一不留意,湯燙了他的手,倒不覺得,反問丫頭燙了那裏?疼不疼?他在大觀園無意中見到一個女孩子,蹲在花下,用金簪畫地,畫了幾十個薔字。忽然大雨驟至,自己淋得水雞似的,倒不覺得,反告訴畫薔的女子下雨了,快避雨去吧!有一年元宵過後,賈珍請賈母一幫人看戲作樂,當大家熱鬧得不堪的時候,他卻想起東府裏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幅美人,畫得很得神,今日這般熱鬧,那裏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寂寞的,他便獨自兒去望慰她一回。當他和黛玉寶釵一班人放風箏時,別人的蝙蝠大雁都放在高空,獨有他的美人兒再放不起來,寶玉說丫頭們不會放,自己放了半天,只起屋高,就落下來,急得頭上的汗都出來了。眾人笑他,他便恨得摔在地下,指著風箏說道:「要不是美人兒,我一頓腳跺個稀爛!」他處處流露的癡情真愛,硬是達到了「忘我」的最高境界。書中人物,我們如果細細分析歸納,便可把作者描寫的對象,一個一個凸現在眼前了!這樣細心讀去,自然會引出無數的問題,嘗到無盡的滋味。

以上所說,不過就我想到的隨意寫了出來,只能算是讀《紅樓夢》的一點經驗,實在不配稱「讀法」。至於其他的問題,更是無法在這篇短文裏討論。不過,像這樣一部可與世界任何名著媲美的《紅樓夢》,無論用何種「讀法」,你若拿來研讀一番,它將會滋潤你的心靈,也會滋潤你的文章!

《紅樓夢新解》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紅樓夢新解》書封。(三民書局提供)

*作者潘重規(1908~2003),紅學專家,曾任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主任兼研究所所長、新加坡南洋大學中文系教授、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主任兼文學院院長,法國巴黎第三大學博士班客座教授。本文選自作者舊著《紅樓夢新解》新刊(三民書局)

關鍵字:
風傳媒歡迎各界分享發聲,來稿請寄至 opinion@storm.mg

本週最多人贊助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