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件我們需要用到的東西都預先備好在那兒,父親的工具箱好像哆拉ㄟ夢的口袋;颱風來了忽然刮斷電線停電,他也能拿出手電筒蠟燭發電機。在漆黑一片刮著暴風的海面上,我家客廳是亮著燈的小船,大家擠在窗邊看外面雷電交加,啪啦一聲路樹斷了飛過馬路,我們連連驚呼「哇好可怕啊」;但是,內心感到安全,到了睡覺時間,媽媽把我們轟進被窩裡,而我們確確實實知道第二天張開眼睛又是新的一天,平安無事的一天。
小男孩終於建立了心目中那堅不可摧的城堡了,一個足以為八零年代理想模範的家庭,但是這理想家庭的開始是個男孩的悲劇,所以無論多麼理想,根基總是悲哀。
父親個子矮小,容貌清俊身材精壯,他是機械技師,擁有專業工程人員的穩定豐裕收入。每日穿著整齊制服坐著公司的交通車上下班,在吃完母親準備的豐盛晚餐後,他有時散散步,有時在書房聽貝多芬研究音響,有時候,父親會唱「小小姑娘」給我們聽。
那是他心中最可憐的小女孩兒,一個要為生計在街頭奔波的賣花女,他終其一生擔心我們變成「小小姑娘」。
他說,自己當年考上大學卻去念軍校,是希望反攻大陸時能為國家製造飛機大砲,可是,這個夢想最後卻為小小姑娘們而放棄了。
那個時代軍人待遇微薄,父親說:「每次奶粉罐空了,就要翻箱倒櫃,湊出最後一塊錢才能去買奶粉。」
「有一天妳又餓得大哭,妳媽媽在旁啜泣,我就想,我雖然有報國的理想,但這可憐的小女孩,老天爺讓妳生在我家,妳沒有做錯事啊。」於是父親放棄了救國夢,從軍中退伍,轉至工程公司工作。
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傍晚六點交通車準時把他載到家附近的集合站,天晴時父親會在六點十五分轉動鐵門鑰匙口,如果下雨,媽媽就會交給我一把傘,要我去接父親。我打著小傘提著一把大黑傘站在巴士站牌下,六點正,一台灰色巴士停住,父親嚴肅的面孔在下車的人流裡出現,然後我們父女無言地一同撐傘回家。父親是比太陽還要規律的人。
父親寡言內斂,但是他仍然說了自己的故事給我聽。我想我一定是從那時候起就喜歡聽人講故事吧,我想像人是一座魔衣櫥,背後連接著一個無邊際的世界,那世界裡有冰雪女王與獅子,撥開衣櫥裡掛著的層層厚厚的衣服,往深處走去,一個嶄新的傳奇便會展現。而我是那個特別幸運的小女孩,總是在與人談話間,得到了開啟這座魔衣櫥的金鑰匙。
那把金鑰匙解答了人為何而活著,展示了人抵抗一切挫折壓力的能量來源。
我想,父親擔心小小姑娘們受風吹雨淋,重蹈他的貧困童年,他努力半生兢兢業業地撐住這屋頂,這就是他一生力量的來源吧。
今年以來,父親的身體越來越虛弱,漸漸長住醫院。我去醫院看他,父親身上接著監測器,鼻孔下接著氧氣管,眼睛半閉,不斷地喘氣。
我握住他冰冷的手,父親睜開眼睛。
「我是誰?」我問。
「佳佳。」父親回答。
他突然不喘了,嘴巴憋著兩角上揚,給我一個輕輕的微笑。
他的女兒們終於過著他童年夢想著的生活,誰說人生不能重來呢,我們讓父親的回憶得以被覆寫,雖然花了好長好長的時間,但是小小姑娘們終於沒有流落街頭。
我握著他的手,與他互相凝視,直到他闔上眼睛。
這就是我這一生第一個聽過的人物故事,我自己的故事,卻是父親用一生來完成。如果,我的文字能夠給予閱讀者一點點溫暖撫慰,那都要感謝父親,他贈與我這把打開故事之門的金鑰匙。我是一個在安全感裡長大的孩子,從來不畏懼踏入魔衣櫥的世界,不擔心冒險的路途上將與怪獸搏鬥;因為,我知道我是來自一個安全的地方,即便全世界的光都熄滅了,父親仍會為我亮著一盞燈。
所以,這本小書獻給他——我的父親陳其澤先生。
*作者為資深媒體人,本文選自作者新作《寶島暖實力:在臺灣真切活著的36顆心》(蔚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