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新聞》旅日醫師王輝生揭李登輝訪日祕聞

2020-08-06 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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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民主先生」之譽的已故前總統李登輝,2001年訪日行波折不斷,他除開記者會痛責日本主政者的「膽子比老鼠還要小」,背後還有日本民間人士奔走促成的祕辛。(美聯社)

有「民主先生」之譽的已故前總統李登輝,2001年訪日行波折不斷,他除開記者會痛責日本主政者的「膽子比老鼠還要小」,背後還有日本民間人士奔走促成的祕辛。(美聯社)

日治時期出生的前總統李登輝是第一個踏入日本國會的台灣元首。他九度訪日,每次都踩痛中國敏感神經,卻化解了1972年台日斷交後的國際僵局,促使日本媒體與社會認識台灣,從好奇、認識,進而支持台灣,營造台日友好的氣氛。

李登輝數度訪日,陸續突破不能公開演講、不能召開記者會、不能與政治人物見面,亦不能踏入東京與京都的限制,一路過關斬將,在日執業的台灣籍醫生王輝生幾乎無役不與。

《李登輝訪日秘聞》鉅細靡遺地補遺了李登輝的訪日行腳,也揭露台灣在外交現場運籌帷幄的祕辛,皆是台日關係苦盡甘來的過程。

日治時代台灣就讀京都大學的人士不多,但都出類拔萃,如台灣第一位醫學博士、前台大醫學院院長杜聰明、駐日代表謝長廷等等,但箇中佼佼者,則非李登輝前總統莫屬。所以在李的總統任期中,我就偶爾寄呈一些母校的資訊供其玉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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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政府阻一老人懷舊之旅

卸任公職後,李前總統一心想重遊舊地,其一九四三年京大農經學科的同窗會(大文字会)僅存的三十名同學也都翹首企盼(我曾逐一打過電話致意詢問)。

由於當年台灣人要來日本得需簽證,然而,日本政府基於政治考量,再三阻擾一介老人的懷舊之旅。身為在日台灣人,我感到奇恥大辱,詢問周遭的日本人士,也都深深不以為然,所以我毅然決然發起「贊同李登輝前總統訪問日本及母校京大」的連署運動。

由於醫師的良心職業本能,個人意志較不易被政治因素所左右,所以連署運動一開始,我先從周遭的醫師友人著手,想不到得到熱烈迴響,給了我十足的信心。於是一鼓作氣,於二○○○年八月二十六日發動日本全國性的連署運動,針對京都大學的師生校友,尤其是醫學部及農經學系的校友及全國各地方的醫師會,一人一信,共寄出一萬八千多份的信函,尋求共襄盛舉。

為了提高呼群保義的效果,我首先尋找我的恩師,京大產婦人科森崇英教授(NPO法人生殖再生醫學アカデミア理事長),及京大醫學部部長兼醫學研究科長的本庶佑教授(二○一八年諾貝爾醫學獎得主)率先簽名,以壯聲勢,並為文公開呼籲旅日的台灣同鄉。

連署驚動松下政經塾創辦人

椎名參議員袓籍岩手縣,其外祖父就是一手擘劃並促成台灣現代化的最大推手──前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博士。其父椎名悅三郎是台日斷交時的外務大臣,當年奉命來台結束邦誼時,曾在台北被群情激憤的民眾丟過雞蛋。

當連署運動如火如荼進行時,驚動了總部在京都的「PHP綜合研究所」負責人江口克彥副社長邀我見面。

由於江口先生長年擔任「日本經營之神」松下幸之助先生的特助,並於一九七九年奉其老闆之命創立「松下政經塾」,所以他在日本政經界桃李滿天下。有幸蒙召,我當然欣然赴會,江口先生當場聯絡東京森喜朗總理的親信椎名素夫參議員。

椎名參議員袓籍岩手縣,其外祖父就是一手擘劃並促成台灣現代化的最大推手──前台灣總督府民政長官後藤新平博士。其父椎名悅三郎是台日斷交時的外務大臣,當年奉命來台結束邦誼時,曾在台北被群情激憤的民眾丟過雞蛋。

椎名參議員祖孫三代與台灣頗有淵源,他是學者出身,所以和李前總統相知相惜,是當年李前總統在日本私交最篤的日本政要,他本人也是日本有數的戰略專家及知美人士。

在江口先生的穿梭安排下,我與前輩添田世澤(陳世澤)醫師同赴東京,拜會椎名參議員並報告連署運動的近況,懇談兩小時,其要點有三:

一、十月十二日到十八日中共朱鎔基總理將訪日,在他訪日期間,一切連署運動暫時在水面下進行,待其返國後再爆出,以期能一氣呵成。

二、連署成果整理成冊後,一部親呈李前總統,另一部寄給椎名參議員,他會適時伺機轉呈森總理。

三、將來李前總統的訪日,最好由日本私人社團提出訪日邀請函,據此申請,則日本政府將無從拒絕,否則將會引發內閣危機。

椎名素夫與彭榮次的四條件

經過椎名參議員一番的「根回し」(私底下的溝通協調),一周後,椎名參議員與特地從台灣趕來的李前總統私人代表彭榮次(台灣輸送機器公司)董事長,專程連袂前來大津市的敝院訪問。剛好我的書房有上萬封待寄及收到的連署運動信函,堆積如山,兩位目光如炬的長者,眼見我只是一介單純的開業醫,孤孤單單地在做「唐吉軻德」式的工作,所以才釋懷並推心置腹地告知我附有四個條件的結論:

一、李前總統不能進入京都或東京,因為京都有太多的親李人士,人多嘴雜,恐難掌控;而東京是政治中心、更是敏感之地。但可以在京都近郊如琵琶湖等處活動。

二、不許與日本政治家接觸,以免節外生枝。

三、不能召開記者會。

四、不要將連署運動的成果公布。因為這樣會使日本政府顏面盡失,森總理不想讓人留下因被迫才答應李前總統訪日的刻板印象。

由於連署運動響應者眾,署名的回函每天有如雪片般紛至沓來,醫業繁忙的我窮於應付,以時薪一五○○日幣的代價,請了五位京大留學生幫忙。短短兩個月,收到六四三八名,包括八十四名京大教授的署名聲援,整理成冊後,將此兩個月的成果,用郵便寄呈給森喜朗總理及京大長尾總長。

王輝生(右)為李登輝(左)赴日就醫在日本發動連署。(王輝生(大田一博)提供)
王輝生(右)為李登輝(左)赴日就醫在日本發動連署。(王輝生(大田一博)提供)

另外,在十月二十八日(星期六)內人看完門診後,代我前往台灣,將成果面呈李前總統。

為此,李前總統伉儷及彭榮次先生在鴻禧山莊久等到晚上八點多,他才以客家料理的私宴款待內人。據內人說,那天李前總統頗為高興,剛由捷克訪問歸國,將在捷克所獲贈的名酒,幾乎一個人喝乾殆盡。

二十九日內人返日的隔天,竟然驚聞李前總統因狹心症發作而緊急住院的壞消息,內人以為是前天為了她的夜宴所致,內疚頗深,所以在他出院後的十一月十五日致函慰問。

我個人則於二○○一年一月三日攜帶兩大箱簽名的原稿,在同學江木庭醫師的陪同下前往鴻禧山莊,首次晉見李前總統。

這位博學多聞的哲人總統,用台語連說「多謝、多謝」,我從其溫馨簡潔的語氣、炯炯有神的目光及氣宇軒昂的丰釆中,終於了解,眼前這位龍行虎步、不怒而威的睿智長者,為何會被那麼多的日本庶民及高傲的政客、學閥、財閥們所敬佩景仰,因為這種全身散發著武士道領袖魅力的哲人政治家,在戰後的日本已經是鳳毛麟角了。

日本政府拖延戰術盼李知難而退

二○○一年四月的日本春暖花開,正適合心血管疾病患者遠行治療,李前總統於四月十日向日本駐台單位、台北的「交流協會」,提出赴日就醫的簽證申請,但有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得到答覆。因為當時日本政府內部正陷入發證與否的激烈爭執中,森喜朗總理謹守默契,傾向發證放行,但河野洋平外務大臣堅決反對,並不惜以辭職下台要脅森總理。

二○○一年四月的日本春暖花開,正適合心血管疾病患者遠行治療,李前總統於四月十日向日本駐台單位、台北的「交流協會」,提出赴日就醫的簽證申請,但有如石沉大海,始終沒有得到答覆。

因為當時日本政府內部正陷入發證與否的激烈爭執中,森喜朗總理謹守默契,傾向發證放行,但河野洋平外務大臣堅決反對,並不惜以辭職下台要脅森總理,以致形成僵局。

河野大臣是自民黨中有名的親中傾中人士,有一次赴泰國開會,途中遭遇颱風,飛機迫降台灣,在漫長的等待中,台灣當局好意邀迎河野大臣下機休息,但被婉拒。

當河野抵達曼谷後,還引以為傲地對同時與會的江澤民主席示媚求寵地訴說此事(即使過境台灣也不踏上台灣土地),堂堂大國的外務大臣居然如此地作踐自己,日本的有識之士都深不以為然且痛心疾首。

在簽證發放與否呈現膠著狀態時,針對媒體的詢問,福田康夫官房長官及河野大臣總是跳針般制式回答「沒有收到正式的申請,沒有受理」云云,企圖搪塞敷衍,希望李登輝前總統能因循往例,再度體諒日本政府的苦衷而自動知難而退。

台灣政界日本媒體聲援李攤牌

李前總統眼看森總理身陷窘境而躊躇不決,不想如往常般再度委屈求全,於是親上火線在四月十五日與彭榮次先生在台北舉行記者招待會,公開攤牌,指陳其赴日就醫的強烈意願,並對日本政府的優柔寡斷有所不滿。

陳水扁總統也召見日本「交流協會」的山下新太郎台北事務所長,表達嚴重的抗議:「如果拒發簽證,台日關係勢必更進一步惡化。」呂秀蓮副總統更加碼指責:「日本政府為富不仁、沒血沒淚,這是日本政府及人民的恥辱。」等等台灣島內批日的聲音不絕如縷。

日本也不遑多讓,原本對台灣鮮少著墨的日本媒體,一個多星期以來,一反常態地從電視的日夜討論到長篇累牘的報紙社論,接連不斷地為台灣打氣,替李登輝把脈,以尋找解套良方,一面倒同情台灣的聲浪此起彼落,「李登輝頑張れ!(加油)」的聲音更是不絕於耳,這在幾十年來的台日交流史上,是絕無僅有的現象。

2001年前總統李登輝(右)欲赴日治病,但日本官方卻拖延不發簽證,遂與知日友人彭榮次招開記者會。(新新聞資料照)
2001年前總統李登輝(右)欲赴日治病,但日本官方卻拖延不發簽證,遂與知日友人彭榮次招開記者會。(新新聞資料照)

眼看有病在身的李前總統赤手空拳,都躬身上陣而奮戰不懈,手握武器的我,豈能袖手旁觀而置身事外。於是馬上聯絡日本共同通信社的記者,告知我想公布連署運動的成果,該記者異常興奮,並熱情地建議我在京大校園內公布,最好是選在星期一早上九點,讓校方來個措手不及,但因我早上有門診,所以改在同日下午一點半,於京都大學校本部指標建築「時計台」內的記者俱樂部舉行記者招待會,將連署運動的成果正式公諸於世。

森喜朗關鍵時點忽然下台

隔天(四月十七日),日本輿論譁然,幾乎各大報都不約而同地刊載此事,促成了李前總統人道就醫之旅的臨門一腳。然而,次日的四月十八日,森喜朗總理以「與國民之間的信賴關係產生了巨大的隔閡」為由,發表辭職下台的聲明,二十六日小泉純一郎上任,順利接班成為日本第八十七代內閣總理大臣。

儘管中國外交部及駐日陳建大使強烈抗議,但終歸枉然,四月二十二日李前總統睽違十六年,終於在眾人淚光閃閃的歡呼聲中抵達大阪,並於二十四日在岡山倉敷中央醫院,接受我京大同期生光藤和明部長醫師的心血管擴張術治療。(本文摘錄自第一章〈就醫之旅〉)

 

李登輝訪日秘聞

作者:王輝生(大田一博)

出版:前衛出版社,202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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