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海峽上空戰雲密布，中美軍機軍艦相互迫近，幾乎瀕臨戰爭邊緣。回首10年前的兩岸並不輕鬆，戰場是你來我往的談判桌上，尤其是荊棘滿布的ECFA談判。
與美國交鋒的中國外長王毅，10年前還是國台辦主任。王毅曾與當時的陸委會主委賴幸媛有過「祕密管道」。賴幸媛接受《新新聞》獨家專訪，揭開ECFA那一段談判祕辛，有3大關鍵因素幾度差點破局，但因有祕密管道扭轉局勢。
ECFA屆滿10年，所謂「ECFA10年大限」是不是個假議題？10年後經濟產業和農漁業到底有多少受惠？真如台南市長黃偉哲所說的每年免關稅600億新台幣那麼多嗎？一旦北京片面中止ECFA，台灣又該如何因應？
ECFA拽住兩岸的不只是經濟利益，也是個和平象徵。10年前，兩岸之間為了ECFA爭得面紅耳赤，還可在談判桌上化解分歧。10年後，兩岸逐步陷入戰爭邊緣，局勢變化如此巨大，實非當年所能預見。
那年是二○○九年十二月下旬，中國海協會會長陳雲林率團前進中台灣，泛綠場外抗議聲如雷貫耳，上萬名法輪功信眾在會場外練功，一層又一層的拒馬護衛裕元酒店和福華飯店，蒙上山雨欲來的詭譎情勢。
賴幸媛要和王毅建立直接溝通管道
第四次江陳會簽署協議後，在台中裕元酒店有個小型酒會。酒會杯觥交錯中，陸委會主委賴幸媛端起紅酒，走向國台辦副主任鄭立中，她把鄭拉到角落一旁長聊。原本掛滿微笑的鄭立中，聆聽後神情轉為嚴肅。
「陸委會和國台辦需要建立高層直接管道。」賴幸媛細聲但堅定地跟鄭立中說，請他務必轉告國台辦主任王毅。
當時馬政府上任一年半，走到了四次江陳會，那時兩岸雙方都還在摸索。預期隔年初將要展開「兩岸經濟合作架構協議」（ＥＣＦＡ）密集協商，一年半的摸索經驗中，賴幸媛發現與王毅直接溝通非常重要，訊息才不會誤判。
「兩岸關係太困難了，互信過程要不斷engage（參與）。」賴幸媛接受《新新聞》專訪時表示，「那是寸步在進行，既不能破局，也不能躁進，要非常有耐心，要很有策略。」
當時賴幸媛大膽突破海基會、海協會聯繫架構，希望陸委會、國台辦之間不只是傳遞訊息，更要能解決問題。但賴憂心北京對於雙方主管兩岸事務高層間的「官方對官方」會有所顧忌，她當時還沒有把握可以建立起直接「管道」。
當時鄭立中回去向王毅報告後，王毅覺得「確有必要」。經賴幸媛與王毅大開綠燈後，就從陸委會副主委劉德勳、國台辦副主任鄭立中兩人開始起步。
待在陸委會長達二十年的沙場老將劉德勳，對於兩岸政策任何疑難雜症都可以如庖丁解牛拆解說明，沉穩幹練的作風深受信任。而鄭立中充滿親和力，是個會說閩南語的中共官員，因為在台灣到處趴趴走而被封為「鄭省長」。
各自都要面對內部龐大反對力量
「大約兩個星期，管道就設立起來了。」賴幸媛稱它為「德立管道」，既是陸委會的「得力」助手，亦可為兩岸關係「得利」。
經過慢慢測試，劉德勳在管道的表現很稱職，與鄭立中的溝通語言很精確，兩人也會相互引導對方，傳達王毅與賴幸媛之間的訊息，也暗自較勁。
這個「管道」首要面對處理的就是ＥＣＦＡ難題。這是兩岸最重要也最棘手的一項協議。重要是因為指向兩岸經濟合作的未來，棘手是因為雙方各自面對內部龐大的反對力量。
ＥＣＦＡ一開始困難重重，台灣社會也不那麼看好，加上全球金融海嘯，馬政府憂心台灣經濟在「東協加一（中國）」被邊緣化。但遇到八月莫拉克颱風，以及達賴喇嘛來台祈福，兩岸關係一度緊張，致使ＥＣＦＡ的協商前景充滿不確定。
當時賴幸媛將ＥＣＦＡ定位為「小而必要的經濟協議」，而不是「大而全面開放的自由貿易協定」，透過媒體為文定調「兩岸經濟協議不是萬靈丹」，讓中小企業與農民不受衝擊，也不會開放陸勞來台，逐漸取得國內民眾認同。
最後階段幾度差點破局
直到一○年初後，進入緊鑼密鼓的協商階段，「管道」發揮實質功能。經雙方高層拍板，陸委會與國台辦是政治與政策單位，負責總體文本，包括序言、架構、體例；而經濟部和商務部是業務單位，負責早收清單貨品項目內容，逐步加速談判進程。
賴幸媛透露，兩岸談判ＥＣＦＡ有三大關鍵轉折，也是最後階段幾度差點破局的原因：
第一，ＥＣＦＡ文本中加入「考量雙方經濟條件」。陸方堅持要有「ＷＴＯ基本原則」，所謂基本原則是不歧視與國民待遇；但我方認為兩岸經濟量體懸殊，不可能完全依照ＷＴＯ基本原則，而且ＥＣＦＡ是小而必要的經濟協議，所以必須加入「考量雙方經濟條件」。
賴幸媛說，考量雙方經濟條件是「守護台灣的安全閥」。最終談判結果，序言使用「ＷＴＯ基本原則」，緊接其後加入「考量雙方經濟條件」，放在我方希望的序言位置。
第二，貨貿、服貿的協商起迄時間一直喬不定，最後敲定「有起無迄」。
服務貿易、貨品貿易的起迄時間點，北京要求有開始和結束。我方考量台灣不可能全部開放，否則大陸產品就可大軍壓境。最後談判妥協，放個很模糊的文字：「本協議生效後六個月內就貨品（服務）貿易協議展開磋商，並盡速完成。」也就是「有開始，沒有結束」。
賴幸媛說：「兩岸先簽ＥＣＦＡ後，再跟其他國家簽ＦＴＡ就容易多了。果然，台灣不久就跟新加坡和紐西蘭簽ＦＴＡ了。」
第三，清單項目最後敲定，有利於台灣「中南部、中小企業和農漁業」。
辛苦談判成果被說是「讓利」
一○年的四月開始談判早收清單，陸委會擬定的我方策略與政策，強調要讓中小企業、農漁業先在早收清單獲利，才能接近台灣民意。賴幸媛透露，時任總統的馬英九五月下旬指示工具機、運輸工具零件、石化等部分項目必須納入早收清單，馬當時在內部會議說：「如果這幾項沒有拿到，無法向台中鄉親交代，不如不簽！」
陸委會還爭取到十八項農產品（例如文心蘭、茶葉、石斑魚、虱目魚等）列入早收清單，這些陸方原本都不讓，後來我方好不容易拿到，她說：「那是痛苦的談判過程。」
我方ＥＣＦＡ專案小組頂著龐大壓力，陸委會與國台辦「管道」密集溝通。而對岸的國台辦和商務部的立場不同，也幾度差點擦槍走火。因我方的定性與策略，對岸官員在談判時也強調：「早收清單特別重視中南部和中小企業。」
有次廟口下鄉宣講ＥＣＦＡ，賴幸媛南下深綠大本營的台南，在「門打開，阮顧厝」的大背板前，來了比預期更多的民眾，經過誠懇溝通，有原本反對ＥＣＦＡ的婦女在聽完後，抱住賴幸媛流淚直說：「很感動！」
最後ＥＣＦＡ於一○年六月二十九日在重慶的第五次江陳會談簽署，成了兩岸歷史性的協議。
外界總會說ＥＣＦＡ是大陸對台「讓利」，但賴幸媛不以為然地說，這些談判成果都是談判團隊辛苦爭取來的，「根本不是讓利！」因此這些來之不易的談判成果，格外值得珍惜。
一○年時任民進黨主席的蔡英文曾批評ＥＣＦＡ是「糖衣毒藥」，也是「喪權辱國的不對稱條約」；綠營人士更酸說：「查甫找嘸工，查某找嘸尪，囝仔要去黑龍江。」
這些批評，賴幸媛認為，台灣民意在ＥＣＦＡ談判扮演很重要的角色。她說：「當時反彈壓力很大，有遊行示威，也有公投。這些力量是我們要和大陸談判很大的助力，因為兩岸協議需要符合台灣民意。」後來ＥＣＦＡ的支持度也逐步走高。
反對陣營的抗議行動成談判助力
在ＥＣＦＡ上路的隔年（一一年），蔡英文投入總統大選，對ＥＣＦＡ的態度很明顯轉變，已不再提公投廢ＥＣＦＡ的說法，而且對ＥＣＦＡ的後續，她表示當選後願意「概括承受」。
從兩岸溝通過程中，賴幸媛逐漸發現：「王毅的回應很積極，他對中共高層有相當的影響力。」兩岸簽署ＥＣＦＡ，可說是胡錦濤任內對台工作的重要政績，也是王毅對台工作的亮麗成績單，王毅也因此在中共官場水漲船高。
後來在每周兩岸小組的會議後，馬英九有時會私下跟賴幸媛說：「幸媛，這件事你就去處理。」賴幸媛就明白這個暗語，也就是要透過這個「管道」去解決問題。
賴幸媛和王毅合作完成了十八項兩岸協議，最重要一項就是ＥＣＦＡ。賴幸媛說：「這個管道，可讓我們再確認情報，所有疑難雜症的政治決定，都由這個管道最終拍板。」
賴幸媛總結說，這個「管道」有三大功能：一是傳遞正確訊息，二是解決問題，三是建立互信。她說：「首先是先行通報，讓對方不要有意外（surprise），善意溝通，提前處理，可以增進互信；其次是增加理解，避免誤會，提出解決方案。」
賴幸媛一二年十月離開陸委會，赴日內瓦就任駐ＷＴＯ代表；一三年一月劉德勳也離開陸委會。中共一二年秋天舉行十八大，中共總書記胡錦濤卸任，由習近平上任。王毅於一三年三月接任中國外交部長，鄭立中當時也轉任中國全國政協港澳台僑委員會副主任。
陸委會和國台辦都改朝換代，賴幸媛與王毅的祕密管道、劉德勳與鄭立中之間的溝通管道，也就走入歷史。始料未及的是，隔年就爆發太陽花學運，扭轉了兩岸的命運。
從國返家，賴幸媛重拾女兒角色
鎂光燈前消失好一段時間的賴幸媛，穿著花洋裝、掛著微笑現身，外貌跟擔任陸委會主委時期沒有兩樣。問她何以不穿招牌黑色套裝，她說：「已經卸下官職，就不必那麼拘束了，這件比較亮！」
賴幸媛是個性強悍的女漢子，做任何事都鍥而不捨，百分之百投入。過去擔任國安會諮詢委員、立委、陸委會主委、駐WTO代表，凡走過必揚起塵埃，現在她最專注的事是──照顧爸爸和媽媽。
自從日內瓦回台後，賴幸媛就專心照顧年長的爸媽，她幾乎變成了家庭醫師。賴媽媽雖有輕微失智，但還能認出家人。有次賴媽媽在醫院裡跟賴幸媛說：「我有養6隻小雞」，叫賴幸媛要幫忙去找小雞。
有一回賴幸媛短暫離開母親床邊，去照顧父親，趕回來上氣接不了下氣，喘得很兇。賴媽媽問：「你去哪？」賴幸媛：「我去照顧爸爸啊。」賴媽媽白了一眼，突然大口喘氣說：「我嘛最喘ㄟ。」沒想到賴媽也會吃賴爸的醋，在女兒面前爭寵。
談起照顧父母滔滔不絕，她每天在父母床邊念《藥師經》。她有感而發地說：「人生終須一別，只求不留遺憾。」強悍的個性有顆柔軟的心。（林庭瑤）
賴幸媛profile
出生：1956年
學歷：倫敦大學政經學院（LSE）碩士、英國薩塞克斯（Sussex）大學發展研究碩士、博士
經歷：台經院國際處處長、國安會諮詢委員、立法委員、陸委會主委、駐WTO代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