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煌雄專文:悲愴的「瘟神」─黨外群像

2017-04-23 0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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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在文中舉出成黨外在爭取民主的旅程上,許多感人的人物以及感人的故事。圖為1992年4月19日,施明德(左)與黃信介、許信良(右)、林義雄(中)率領數萬群眾遊行要求總統直選。(維基百科)

作者在文中舉出成黨外在爭取民主的旅程上,許多感人的人物以及感人的故事。圖為1992年4月19日,施明德(左)與黃信介、許信良(右)、林義雄(中)率領數萬群眾遊行要求總統直選。(維基百科)

在戒嚴時期的動態政治之下,國民黨排他性地享有全國性組織,且得以在平時合法的活動;國民黨也壟斷報紙、電台、電視,並掌握行政體系及其所屬各行各業,國民黨這種優越地位,《選罷法》如果未能正視,而予有效對待,所謂《選罷法》的公平性自屬不著邊際。所以在當年政治條件下,依《選罷法》規定所舉行的一切選舉,國民黨與黨外之間,即使還有競爭,其情況也將如海明威(Ernest Miller Hemingway)形容托爾斯泰(Leo Tolstoy)與他的小說一樣,是「重量級與輕量級」,甚至是重量級與羽量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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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神」

在黨外年代,當選舉到來,一位黨外候選人到某個地方拜訪某位選民或代表性人物時,該名被黨外拜訪過的選民,一旦為當地的派出所、稅務單位、調查站人員、甚至警總人員知悉後,他們很快便先後都會上門拜訪,使人不堪其擾,民間乃戲謔說黨外人士有如「瘟神」,帶來一堆「生鏽面」。也正因這樣,在黨外年代,由於政治恐懼感和稅務恐懼感的影響,在民間也流行一種說法,那就是「暗中支持」,黨外在艱辛處境下,仍能取得一定的成績,主要便是依靠這種「暗中支持」的力量。

‧「悲愴」

戒嚴體制下的選舉,是台灣的民主假期。因為只有選舉時刻,一般人民才能聽到國民黨以外的聲音,才能聽到批判國民黨的聲音,這就是黨外的角色與功能。黨外的演講場合總是人山人海,黨外人士批判國民黨的力道愈強,台下群眾的掌聲就愈熱烈,民眾平時悶了很久,不敢說的話,經由演講者的吶喊,道出他們的心聲,他們跟著黨外的演講流轉,從北部到中部、從中部到南部,這是台灣選舉的一大風景。但黨外人士慷慨激昂的內心深處,如加以細細咀嚼,便會感受到不無存著台灣「歌仔戲」的感情沉澱因素,或者更深層的,有如柴可夫斯基(Pyotr Ilyich Tchaikovsky)「悲愴交響曲」那種的「悲愴」。

‧「查禁」

在黨外年代,黨外人士所辦的黨外雜誌,不論是週刊、半月刊或月刊,包括《台灣政論》、《美麗島》、《八十年代》系列、《前進》系列、《政治家》、《自由時代》、《關懷》、《進步》、《新潮流》、《深耕》系列、《蓬萊島》、《開創》等刊物,都先後遭到查禁、查封或停刊的命運,這也是黨外年代出版界的一大風景。黨外刊物遭查禁頻率之高,在「堅守民主陣容」國家之中,也許可列入金氏紀錄。

台灣政論(允晨提供)與創辦人康寧祥。
台灣政論與創辦人康寧祥。(允晨文化提供)
臺灣戒嚴時期各種短命的黨外雜誌(IsaacMao/flickr/維基百科)
台灣戒嚴時期各種短命的黨外雜誌(IsaacMao/flickr/維基百科)

‧「同一人」

1970年代浮出檯面的黨外新生代政治人物,大概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他們投入選舉之前,多會出書。因為寫書既是他們所長,又可籌募競選經費,且有助於拉抬競選聲勢,許信良《風雨之聲》一書,對他競選1977年桃園縣長助益甚大,即為最好案例。當時,這些黨外新生代政治人物所出版的書,又有一個共同特點,就是「著作人」和「發行人」都為「同一人」,因為依當年的政治氛圍,這些黨外人物出版的書大多可能列為禁書,出版社都不敢碰,因此「著作人」和「發行人」就只好由「同一人」來承擔。另外,當年禁書常在印刷廠就被政府單位搬走,如《選舉萬歲》一書當場被查封搬走,作者只搶下幾十本原版書,盜版書卻變為暢銷書,盜版商大獲其利,這也構成黨外年代一個特殊景像。

‧「彈鋼琴的手」

《吳三連先生史料彙編》曾提到「民間所傳以風琴音符1、2、3、4形容之譏諷」,指的是「各地投票所在投票快要結束之前,……利用機會,一人可用10個手指各捺指模領票,即可投下十張選票」,中壢事件之後,對於類似冒領選票又用「10指投下10張選票」的作票手法,民間廣有所聞,並「譏諷」的形容,這是那「彈鋼琴的手」。

‧「喜事或喪事」

郭國基從無黨無派到黨外人士,號稱「郭大砲」,為黨外數一數二代表性人物,他留下一些膾炙人口的名言,如「乞丐趕廟公」、「借荊州占荊州」,被郭國基說「只有你才有辦法接我的棒子」的黃信介,其具濃濃草根性的台語演講,亦為黨外年代的一大風景。他常說,選舉應當是民主國家的喜事,因為要由人民選出公僕,組成政府,服務人民,對於人民來講,可以當「頭家」,做「主人」,當然是一件歡歡喜喜的事,有如結婚成親,是一件喜事,但是國民黨每次選舉一到,卻總像個「孝男」,哭喪著臉,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有如在辦「喪事」。黃信介這一畫龍點睛的妙喻,「選舉是辦喜事,不是辦喪事」,也傳誦一時。

‧「吃國民黨、投黨外」

黨外年代的選舉還有一幅有趣的風景,那就是國民黨所提名的候選人,大多有錢有勢,有些則是財團或世家出身,而國民黨本身更是家大業大,因此在選舉期間,國民黨候選人都會大肆宴請助選人員和選民,有時甚至擺出流水席,歡迎民眾來吃。相對於國民黨候選人這種大陣仗和闊氣,黨外候選人多為新生代,或出身基層,或還洋溢著書生氣,經濟條件上處於絕對弱勢,競選總部及工作人員大多只能吃便當,或者吃簡單的菜色。這種對照為普遍性現象,全省各地都有類似情況,因此在演講台上,以及在街頭宣傳車上,黨外人士都會喊出「吃國民黨、投黨外」這一生動的口號。此外,從實例來看,林義雄即曾說:民國66年的選舉,他「幾乎沒有花自己的錢」;我在立法委員的多次選舉,雖然選區很大,也幾乎沒有花自己的錢。這應該也是當年新生代黨外候選人的普遍現象。

‧「三合一」

所謂「三合一」是指「黨外是台獨的外圍,台獨是共匪的外圍,所以黨外是共匪外圍的外圍」。這是王昇主持下的總政戰部所提出極為嚴厲的論述,其目的便是想將黨外定位為「分歧分子、野心分子、陰謀分子」,而欲藉公權力將黨外壓制或清除。在戒嚴體制下,「三合一」是對黨外最沉重的枷鎖,因為「三合一」,黨外變成「瘟神」;因為「三合一」,對黨外只能「暗中支持」。「三合一」是黨外年代最陰暗的風景。

‧「小孩子穿大人衣服」

黨外到了後期,已開始提升對國會的批判。當時的國會包括立法院、監察院和國民大會,第1屆國會代表共4041人,跟著政府到台灣來的約有2千多人,依憲法規定,其任期分別是國代6年,立委3年,監委6年,但在「法統」庇護下,卻已在位30多年。台灣的面積為3萬6千平方公里,約中國的千分之3,日本的10分之1,美國的260分之1,在這麼小的地區,擁有這麼多的國會代表(約日本的3倍、美國的3.6倍),又享有無限期的任期,「法統」乃變成投票部隊,不但無法反應民意,更成為民主的絆腳石。當我投入黨外運動後,依我對民主學理和發展歷史的理解,認為這種現狀是對憲政的最大諷刺,也窒息台灣民主的發展。面對本來要適用在整個中國土地、現在卻只適用到千分之3土地上的這一現象,我形象地稱有如「小孩子穿大人衣服」,「不合身」,並決心推動國會全面改選,發起「二千萬人對一千個人」的戰爭。這句「小孩子穿大人衣服」,「囝仔穿大人衫」(台語發音)由於傳神,易懂,容易打入人心,在當年黨外演講台上,也很受歡迎。

  • 黨外情懷

黨外在處境有如「輕量級」與「重量級」相比極為艱困的條件下,仍能成為台灣戰後推動民主發展的主要力量,最根本的理由,便是黨外在爭取民主的旅程上,有太多感人的人物以及感人的故事。

‧「魚丸樹」

李樹欉老先生,黨外人士多尊稱他為「阿樹叔」,由於平日是在宜蘭市南館市場經營魚丸買賣的小本生意,因此又號「魚丸樹」。在尋常的日子裡,「魚丸樹」總是默默的在宜蘭鄉土的某個角落,老實安份的經營自己的魚丸生意,跟許多勤苦打拼的台灣人民一樣。這位「魚丸樹」平日沒有任何不良嗜好,唯一的興趣就是在選舉時替黨外候選人助選;從郭雨新時期開始,中間經過林義雄、黃煌雄,到陳定南參選縣長,「魚丸樹」可說是無役不與。每到選舉期間,平時老實寡言的「魚丸樹」彷彿成了另一個人似的,不但熱心助選,四處拜訪拉票,甚至出錢出力,據估計,幾十年下來,「魚丸樹」為黨外所出的錢,大概可以買到一部上好的賓士轎車。

‧黨外墓誌銘

宜蘭縣黨外知名人士高鈴鴻,本身為成功的企業經營者,曾擔任過宜蘭國際青商會會長,熱中參與黨外政治活動,為黨外運動出錢出力,毫無半點怨尤。1981年,在黃煌雄的主動邀請下,挺身而出應允共同主持廣興會議[1],並為此事與黃煌雄在宜蘭縣各鄉鎮積極奔走,會晤具有代表性的黨外人士,促成廣興會議的順利召開,並親身參與黨外候選人協調工作。廣興會議之後,高鈴鴻也不計個人利害加入黨外縣長候選人的助選陣容,在自辦政見發表會期間,高鈴鴻更以犀利的言詞抨擊時政,和其他助選員共同將選舉氣勢帶向高潮。高鈴鴻後來因車禍逝世,據高鈴鴻夫人吳淑珍女士表示,在高鈴鴻墓碑上刻有黨外一詞,可見高鈴鴻終其一生,乃至逝世後,均以黨外為榮。

‧「小邱」

從桃園機場的迎接闖關,到街頭的狂飆抗議,到弱勢團體的請願,乃至民進黨所發動大型的遊行,幾十年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聚會、請願、遊行、抗議,幾乎都可看到「小邱」帶著攝影機拍照的身影,本名邱萬興的「小邱」,已是公認黨外運動中攝影照片之集大成者。不論是民進黨執政的總統府、行政院各部會、民進黨中央黨部、各級公職人員、以及不同類型的黨工或義工,只要想到民主運動過程上需要那些照片,第一個就會想到「小邱」,「小邱」似乎已和黨外照片畫上等號。尤其難得的是,在智慧財產權盛行的今天,「小邱」對於共同經歷過黨外民主運動的「街友」或「難友」,不論他現在什麼身分,只要有需求,都會以無償提供。

20170217-二二八70週年紀念系列活動記者會,策展人邱萬興致詞(盧逸峰攝)
從桃園機場的迎接闖關,到街頭的狂飆抗議,到弱勢團體的請願,乃至民進黨所發動大型的遊行,幾十年來,形形色色、大大小小的聚會、請願、遊行、抗議,幾乎都可看到邱萬興帶著攝影機拍照的身影。(資料照,盧逸峰攝)

‧「拿鋤頭的人」

幾十年前,在台東縣竟然當選過縣議員和縣長的黃順興,自謙「是一個拿鋤頭的人」。他在《黨外的聲音》一書向作者王拓表示:「在我們這個社會,想要以黨外人士的身分參加政治活動,耐心、勇氣和毅力是絕不可缺乏的,一定要經得起各種打擊、誣衊,要經得起各式各樣的威脅和利誘,否則不要半下子他就要清潔溜溜,永遠再也爬不起來了。想要做到這一點,自己本身就先要清清白白,不能有任何把柄落在人家手上,這點是非常重要的。」

‧黨外刊物的「古騰堡」

出生於台北大龍峒,國小畢業後進入印刷廠當學徒,退伍後開設三榮印刷的張榮華,其大哥和黃信介是同學,兄弟倆後來和黃信介成為莫逆之交。張榮華承印《美麗島》雜誌,第一期非常轟動,銷售數累計達7萬本,創下當時雜誌銷售量的最高紀錄;之後,第4期也是最後一期,更高達14萬本,這是張榮華一生引以為傲的事。

在白色恐怖年代,國民黨為進行思想檢查並干擾選舉,常透過警總人員恐嚇與騷擾印刷廠,導致許多印刷廠不敢承印黨外人士的競選文宣與雜誌,然而,因為隨黃信介四處助選,認同黨外人士的理念,張榮華也就成為黨外選舉文宣與黨外雜誌的古騰堡,當時很多重要的黨外雜誌與禁書,幾乎都在他的印刷廠問世,為台灣民主留下珍貴的史料。即使到1980年代,國民黨的新聞檢查仍不放鬆,警總為了掃蕩黨外雜誌,成立「春風」專案,不僅派人在黨外雜誌社門口站崗監視,甚至派人到印刷廠埋伏,有些雜誌在印刷廠才剛印刷裝訂好,就被警總人員闖入,沒收一空。從黨外時期,警總就透過各種管道威脅恐嚇張榮華,但他沒有絲毫退卻,和政治明星比起來,他沒有舞台,沒有掌聲,甚至沒有賺錢,完全憑著與黨外人士理念契合,情義相挺。他是真正具有黨外情懷的義工。

‧弱勢聲音的出口

1940年生於台南七股鹽鄉,11歲時隨父母遷居高雄。小時候曾讀漢學,以台語讀古文與詩詞,對楊青矗影響很大,也奠定後來推動台語文復興運動的基礎。1961年以後,楊青矗以煉油廠殉職員工遺族身分,進入高雄煉油廠工作,並在這時陸續發表文章與小說。楊青矗將工人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以小說方式呈現,並慢慢凝結工人的反抗意識。1970年代,楊青矗開始有計劃地寫作一系列女工小說,在鄉土文學論戰中,被國民黨「抹紅」。1978年《廠煙下》出版時,楊青矗即宣告從文學走向政治,準備競選工人團體立法委員,隔年,楊青矗因美麗島事件入獄,在獄中仍未停止寫作,出獄後有多本作品出版,以文字見證時代。而後,楊青矗發現不管本土勞工或語言,在台灣都居於弱勢地位,自1986年起展開國臺雙語辭典的編撰工作,幾近耗盡家產終於出版,並終生投入台灣語文的研究推廣與教學。

外鄉女作者楊青矗老師在首播後發言。(圖/外鄉女提供)
楊青矗將工人受到的不平等待遇,以小說方式呈現,並慢慢凝結工人的反抗意識。1970年代,楊青矗開始有計劃地寫作一系列女工小說。圖為《外鄉女》作者楊青矗在民視《外鄉女》首播後發言。(圖/外鄉女提供)

‧橋樑與樞紐

生於宜蘭農家,原本家人期待她留在宜蘭當一名小學老師,然而陳菊卻毅然赴台北求學,19歲擔任省議員郭雨新秘書,從此投入黨外運動,十幾年間,陳菊成為老一輩和年輕一輩政治運動者之間重要的橋樑,並與海內外民主運動者建立起深厚的交往。

經過立委和監委選舉失利的郭雨新,於1977年離開台灣前往美國,持續在海外從事台灣人權運動,陳菊也就成為郭雨新在台灣的代理人。由於秘書的身份,能取得政治犯家屬的信任,海外人權工作者到台灣,亦需依賴陳菊串連島內的訊息,了解政治犯的狀況。當年艾琳達(Linda Gail Arrigo)到台灣做黨外研究,也是因為陳菊才認識施明德,艾琳達曾說:「陳菊對台灣的黨外非常重要,她是一個在人與人之間交接的人物,把很多人拉在一起。」在資訊封閉的年代,聯絡工作甚為關鍵,若沒有人負責聯繫,就無法啟動後續新生代對政治的關懷和參與。年僅20多歲的陳菊已是海內外人權運動工作者的樞紐,對內亦為連結黨外不同世代的橋樑,從穿針引線到分派工作,讓黨外活動有組織地運作,也使黨外運動的精神得以順利傳承。

‧「太史公」

用生命在守護傅正資料的陳信傑,從傅正「秘密組黨行事曆」發現,民進黨組黨前第1階段的5次會議,以及第2階段10人小組的8次會議與3次擴大會議,傅正均無役不與,且積極串聯,留下彌足珍貴的紀錄。另外,民進黨為參與國是會議,成立憲政研究小組,提出〈民主大憲章〉作為憲政改造的藍本,由黃煌雄擔任召集人的憲政研究小組開過6次會議與4次擴大會議,傅正不但從不缺席,也都留下紀錄。還有,民進黨全代會、中常會、乃至一些大大小小的會議,只要傅正參加,就會習慣性留下速記。從黨外到民進黨成立前後,幾乎沒有第二個人,像傅正那樣勤於紀錄、忠於歷史,傅正確如尤清所言,是名符其實的「太史公」,終其一生,一以貫之所堅持與展現的,就是民主信念,就是黨外情懷。

‧人權牧師

出生於台南基督教醫生家庭,經歷二二八事件,因進入部落向原住民傳福音,從此立志為人服務而成為一名牧師,要求自己要照顧受壓迫的人或經濟不好的人。1970年,高俊明被選為臺灣基督長老教會總幹事,在社會關懷裡,長老教會主張不只幫助天災的災民、窮人或病人,政治上受到壓迫的人也要幫助。美麗島事件發生後,高俊明和施明德雖然曾在公開場合見過面,並無私交,但基於尊重生命的理由答應協助施明德逃亡,於1980年6月因「藏匿叛徒」被判刑。高俊明被捕後,以聖經猶大的故事比喻,社會中像猶大的人很多,但像美麗島這8位被告那樣願意為困苦人犠牲自己的人很少,並聲明願為這些人負起他們該當的一切刑罰,為此付出自己的性命和財產,請求政府早日釋放這些政治犯,讓其與家人團聚。由於牧師身份加上長期投入人權運動,高俊明入獄的消息成為國際事件,並曾引起梵諦岡關注,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更曾派駐臺特使探監。高俊明認為,教會是一個宗教團體,不能和其他的政治團體或政黨結合,但是政黨活動如果合乎保護眾人的人權和尊嚴,就應該支持。他曾說:「政府雖然是個權威,但對政府的服從是相對的,政府做得不對,我們要用愛心說誠實話,這是聖經中的教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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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俊明曾說:「政府雖然是個權威,但對政府的服從是相對的,政府做得不對,我們要用愛心說誠實話,這是聖經中的教訓。」(資料照,余志偉攝)

‧革命情誼

1979年1月,前高雄縣長余登發與其子余瑞言被情治單位以「知匪不報」、「為匪宣傳」罪名逮捕,為抗議國民黨政府政治迫害,黨外人士緊急聚會,齊聚高雄縣橋頭鄉舉行示威遊行,公然向實施30年的戒嚴法挑戰。許信良時任桃園縣長,官方身分本不宜參與此類遊行,但許信良堅持南下參加,患難見真情,成為余家終生摯友。這是台灣戒嚴時期的第一次政治遊行,許信良因此遭到國民黨控制的監察院彈劾並「停職」2年。而後,許信良擔任《美麗島》雜誌社社長,美麗島事件爆發時許與家人正在美國,被國民黨政府拒絕入境,從此只能流亡海外,滯留美國。1987年許信良闖關回台,時年已80幾歲的余老縣長為了表示歡迎許信良,即使已不良於行,仍不畏國民黨的水陣人牆,親自率領數千群眾步行十餘公里赴機場,情義相挺,這種有如父子般的革命情誼令人動容。

‧「驚天一跪」

留法學者盧修一,當年選擇「日本統治時期的台灣共產黨」做為博士論文的專題,受國民黨政府注意已久。1983年盧修一因涉嫌與史明獨立台灣會之相關人聯繫,為警備總部指稱涉嫌叛亂被捕,判感化教育3年,出獄後即加入民進黨,並且連續3次高票當選台北縣立法委員。1997年台北縣長選舉,盧修一時任立委,被視為接替台北縣長尤清的強棒,但盧修一罹患癌症,因而由美麗島律師團成員、時任立委的蘇貞昌代表民進黨參選,蘇貞昌條件雖強,但面對國民黨傾盡所有黨政資源力拱謝深山,選情相當緊繃。選前最後一晚,民進黨在板橋舉辦大型競選晚會,當晚有超過10萬人在現場,盧修一當時已經接受癌症化療,身體狀況不佳,原本並未安排他上台演說,但盧修一卻意外地出現在舞台上,抱著虛弱病體,在寒風中,盧修一突然下跪,磕頭求票,「請大家支持蘇貞昌」。這驚天一跪不是刻意安排,盧修一發自內心,燃燒他生命最後的光輝,讓蘇貞昌順利當選台北縣縣長。蘇貞昌後來談到這段往事,也說:「盧仔對台灣、對台北縣的使命感,以及對我的期待,讓他用盡生命最後的力量拼出這個偉大的火花,他的驚天一跪才能這麼感動人。沒有這一跪,縣長可能就不是我。」

‧「黨外共主」

1977年,施明德是一名囚滿15年剛出獄的政治犯,在獄中廣泛閱讀各類書籍,讓他對突破當時的政治壓迫有一套想法,也讓他對民主法治的發展有完整的願景。但剛出獄的他與社會脫離已久,缺乏人脈與資源,當時的社會氛圍一般人也不敢輕易接受他,施明德只能勉為擔任黨外助選工作,直到遇到黃信介,在黃信介的支持下,施明德才開啟了落實這些想法的契機,也開啟了燦爛的美麗島時代。黃信介不管黨外同志的出身,都像自己親人一般對待,而對於同志的信任與授權,在與施明德的互動中更是顯露無遺。只要是施明德的建議,黃信介幾乎不懷疑,也從不拒絕,只是告訴施明德:「你想怎樣做你就去做,碰到困難就來找我。」黃信介拿出一本存款簿與印章,交給施明德:「這給你,錢不夠再告訴我。你就照這樣去做,有困難,有危險,再跟我講。」在黨外助選團中,施明德說:我們沒有「團長」,只有「總聯絡人」;沒有「秘書長」,只有「執行秘書」。這件事是他決定的。……他的風範也著實影響了我。若沒有他的無為而治,也無法締造美麗島時代的風起雲湧……信介仙日漸確立黨外共主的地位。

‧「最感念的人」

一位是黨外運動第一領導人,一位是首次政黨輪替的直接民選總統,分屬不同世代的兩人,結緣於美麗島事件。陳水扁大學時,因為聽了黃信介的一場演講,決定「棄商從政」,重考上台大法律系,黃信介可說是陳水扁的啟蒙老師;美麗島事件發生時,陳水扁已是知名律師,無畏擔任黃信介的辯護律師,從此步入政壇。黃信介也用自己的聲望與實際行動,扶持陳水扁一路茁壯,讓陳水扁成為第一個非國民黨籍的台北市長。而後陳水扁競選台北市長連任落選,黃信介雖身體不適,仍陪伴在陳水扁最困難的時候。1999年11月30日,當時為了總統選舉正在新竹拜票的陳水扁,聽到黃信介過世的消息,立即結束行程趕至黃家,一進大廳,陳水扁立刻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禮,表達他對黃信介亦父亦師的情誼與敬意。而這位重情重義的台灣民主大老,臨終前還放心不下陳水扁的選情,還想著要替他助選。陳水扁曾表示:「人的一生有許多誕生的機會,有身體的誕生、情感的誕生、思想的誕生,信介仙是啟發我政治思想誕生的父親,也是我最感念的人。」陳水扁8年總統任職期間,在清明掃墓時節,有好幾年都親到「我最感念的人」──黃信介墳前致哀。

‧「雪中送炭與黨外情懷」

我在第4屆監委任內,有關陳前總統醫療人權案,從101年9月24日立案調查,一直到103年6月11日結案,關注的時間總共歷經626天。有一天黃煌雄在「陳前總統醫療案綜整說明」的記者會上,曾提到有一次柯(文哲)醫師問他,他這樣努力認真來關心阿扁總統的病情,是不是代表一種雪中送炭。當時黃委員說,柯醫師,你的作為可以說是一種雪中送炭,我則應該說是一種黨外情懷。因為你和阿扁並沒有任何關係,但在最阿扁困難的時候,你願意接民間醫療小組召集人的工作,確實表現出雪中送炭的精神。我不一樣,不管大家如何評價陳水扁,阿扁和我到底同屬黨外,我比阿扁稍早一點,我們曾在戒嚴統治時期的黨外歲月同行,當阿扁擔任總統、最有權勢的8年當中,我不曾走進總統官邸一步,不曾在官邸吃過一頓飯或喝過一杯水,但當阿扁在人生最無力、甚至求助無門的時刻,基於社會和解與安全大局的考量,我以最大的努力和誠意,在職權行使的範圍內,來表達關心,且是最具有實質意義的關心,其實只在向2300萬台灣人民說明一點,就是在我們的社會中,有這麼一種人,這種人對於有權勢者在位時,並不一定在有權勢者身邊,但當有權勢者一旦失去權勢,甚至陷入困難或需要的時候,這種人則會盡其所能,做應當做的事,這種精神便叫做黨外情懷。我的參政就是在這種黨外情懷的溫暖支持下走出來,自然也會以這種黨外情懷來對待需要關懷的阿扁總統。

[1] 廣興會議是一個戰略性會議,「廣興會議的決定可說是宜蘭縣1981年選舉的戰略決定」,也是「改變宜蘭地方政治生態最高的一個戰略決定」。參閱《人民的力量──蘭陽平原的雨月四十八天》一書。

*作者為台灣研究基金會創辦人,前立委、前監察委員。本文為作者於「爭取民主的年代」研討會發表的論文〈論焚而不燬的黨外精神〉第三部份。共同作者黃向成為台研會兼任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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