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伯斯女兒自傳)小鬼頭,準備走了嗎?:《小人物》選摘(1)

2020-04-20 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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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莎與父親一同乘車的小故事(示意圖,取自pixabay)

麗莎與父親一同乘車的小故事(示意圖,取自pixabay)

媽媽錄取了舊金山的加州藝術學院,每週三晚上有課。我爸表示星期三晚上可以照顧我。這會是我第一次與他單獨相處。我們會在他佔地七英畝、外觀白得發亮的豪宅過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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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星期三,我坐在教室裡,因為不敢相信而興奮到渾身發抖。四年級的新任班導是基茲曼太太,每次她氣我們不守秩序,就會不停轉動緊貼在手指上的金戒指。那天放學鐘聲一響,我第一個衝出教室,四處張望,搜尋他們要我留意的白色本田喜美──爸爸的祕書芭芭拉會來接我。

芭芭拉開車載我前往我爸的辦公室,握住變速排檔的手,指甲油是紅色的。我喜歡待在她身旁,我後來才發現,在我成長的那幾年,我所知道替我爸做事的人身上,都有一種特質。他們友善溫柔,看起來情感豐富並且謙虛穩重──我想他一定也欣賞這些特質,雖然他自己並不盡然是這樣的人。芭芭拉有一種女總管的氣質,沉穩而成熟,雖然她肯定沒比媽媽大幾歲。

我坐在一個大房間中央鋪了地毯的地上。芭芭拉替我拿來白紙和各色各樣的原子筆。從我坐的地方,看得到對面我爸的辦公室,大小與周圍辦公室相同,門開著。我聽得見他在講電話。不時有人走進他的辦公室與他交談,然後停下來和我打招呼,問我還習慣嗎,看看我的畫。我看不見辦公桌後方的他,但我能聽到他的聲音,他偶爾會走出辦公室,笑著對我揮揮手,這時我都以為我們可能要走了,結果他又回到了辦公室。他跟別人說話速度很快,嗓門又大。他的辦公室漸漸與同一面牆邊其他數間辦公室一起發出亮光,外頭天色愈暗,裡面愈亮。

「小鬼頭,準備走了嗎?」

伍塞德鎮距離帕羅奧圖二十分鐘車程,是一個周圍有森林、居民會養馬的地方。他家是建在七英畝土地上的一座豪宅。七英畝這幾個字,感覺廣闊又雄偉,比我知道的任何事物都要雄偉。

我們把敞篷車頂放下來,前出風口猛烈吹出暖氣。我心裡想著:我在這裡,跟我爸爸一起,在我們的起點。我是麗莎,我有爸爸,我們將行於陰暗山丘的輪廓之間,駛在瀰漫乾草香味的強風之中。我對自己述說我自己的故事。我不知道故事將如何發展,但我知道會有值得述說的情節,說不定是很了不起的情節。

我怕得不敢說話。車內除了儀表板的燈光,幾乎伸手不見五指,儀表板上顫動的指針和圓形的表盤,比我見過其他車中的配備都來得精細。指針移動精準,表盤發出更白的光。他開車感覺起來既穩重又輕盈:車牢牢貼於路面,但加速很快,沒有阻力。

我們走沙丘路接二八○號公路,隨後開進了幽暗的山區,周圍只有青草氣味,遠方紅杉樹林構成參差不齊的稜線,與明亮的夜空交會。爸爸沒說話,也沒看我。要不斷找話題聊天實在很難。我想一下子與他變得親近──想體會想像中其他孩子對父親會有的感受。我等了好久,但現在總算實現,我卻覺得為時已晚。

待在他忙碌的沉默一旁,我感覺到一種新的分解方式。我開始慢慢消失。我可以精密對焦,注意到關於他的種種細節,卻難以替自己的存在定位。

我看著他放在方向盤上的手。他有靈敏的手指,指關節後的第一節手指上長了筆直的黑色汗毛。他的大拇指指甲很寬。跟我一樣會咬指甲和指緣兩側的皮。他的下顎一下咬緊一下放鬆,在臉頰形成漣漪狀的細紋,就像池塘水面下有魚游動。

我乾吞空氣,擔心一開口就聲音粗啞,也擔心他非常有可能不回答。我胸口填滿了可以說的話,以防他問我問題:我在學校沒跟著讀《效忠宣誓》,因為我說自己是佛教徒;基茲曼太太習慣轉動她的戒指;六歲時,媽媽讓我在波托拉谷的陡坡上操控方向盤;我猜中瓶子裡的雪花片數量;我學雜誌上的女生練習跳躍的姿勢;更小的時候,當媽媽在銀行排隊辦事,或在藝術博物館看畫時,我都怎麼殺時間,我會在硬地板上倒立,絲毫不費力,一個動作就能把雙腿踢直。眼前這一刻太易碎,我不想為了這些故事將它打破。

「你今天好嗎?」我終於開口問,我的手指頭發抖,胃裡一股噁心感悄悄竄向喉嚨。(我們晚餐會吃什麼?他平常都吃什麼?)

「還可以,謝啦。」他說。這句話並沒有讓他轉頭看我。他重新陷入沉默,接下來的車程都沒看我一眼。

這樣不夠。這樣不夠!

有一輛車朝我們駛來,往下山方向移動。爸爸撥了一下方向盤旁的控制桿,發出悅耳的喀一聲,車頭燈減暗下來。與來車交會後,他又撥了一下控制桿,這次讓森林恢復了亮光。我以前沒注意過有誰會為了對向車把車頭燈調暗,頓時對他湧現好感,滿腦子想著他真細心。(隔天我跟媽媽說這件事,她說大家都會把燈光調暗以免影響來車。)

我們轉上山屋路,接著開上另一條路,路旁有兩排破裂傾斜的白色石柱,在夜色下發出銀白光澤。

進到屋內,我在昏暗的燈光下看到那道雄偉的樓梯,迴旋扶手向上延伸消失在高處盡頭,一輛摩托車靠在寬闊門廊的牆邊,黑皮革和明亮的鍍鉻車身,雙瓣流線造型,活似一隻大黃蜂。

「那是你的嗎?」我問。摩托車暗示了他擁有的另一種人生。

「對。」他說,「但我已經沒在騎了。等一下要不要泡熱水澡?」

我們穿過一扇不同的門,經過一條走廊和另一整排空房間,來到一道階梯漆成白色的樓梯,好幾個地方的白漆已經磨掉了。

「我們要摸黑前進了。」他說。上了樓梯以後沒有辦法關燈,他在樓下先關掉了開關,我們陷入一片黑暗。樓梯吱嘎作響,我扶著牆壁,一邊摸索一邊往上走。「咘!」我爸大叫,然後學鬼一樣發出:「嗚──嗚嗚──!」

爬上樓梯後,那裡是一整層住家。聞起來和房子其他空間一樣──舊地毯和霉味,木頭和油漆味。我跟著他走上幾級階梯,順著一條小走廊來到一個空蕩的大房間,他的房間。地板上有一張床墊,跟一臺擺在鐵架上的大電視。

「這裡是你的床。」他打開隔壁的一間房,對我說。在這個洞穴般幽深、回音繚繞的大房子裡,居然有一處簡單的小公寓,給我一種在野外露營的感覺。

他留下我自己換衣服。我走出房間時,他光著腳,換上了短褲和棉上衣在等我。他遞給我一條黑色大毛巾,比其他毛巾都來得大也比較蓬鬆。他擁有的東西都很大:大門、壁爐、冰箱、叉子和電視。

走下通往游泳池的山坡,橡樹尖硬捲曲的枯葉扎進我的腳底。風吹得四周大樹沙沙作響。池畔有一個熱水池。月光下,我看到浴池很乾淨,但游泳池積滿枯葉。

我爸脫掉上衣,滑進熱水浴池。「呼啊──。」他閉上眼睛發出讚嘆。

我爬進去也發出同樣的聲音:「呼啊──。」我坐在他對面的板凳上,頭往後仰:頭頂整片廣闊的夜空布滿繁星,那些星星扯著我的心。我感覺到冷風吹拂臉龐,聽見蟋蟀鳴唱,樹木摩擦的聲音。那種感覺,就好像坐在敞篷車裡開暖氣──冷空氣,熱水,同時感受兩個溫度。

我們默默坐著,池水表面冒著泡泡和霧氣。我把頭浸入水裡,一度想來個倒立,但是又想到出水口的水流、水泥板凳,還有撞到他腿的機率,還是打消念頭。

「好啦,小鬼頭,」他說,「要起來了嗎?」

「好。」我說。我的手指已經發皺。他用大毛巾裹住我們,再沿刺刺的地面走回去。我既感覺到在他身邊,又覺得孤獨一人。在停放汽車的那段瀝青路上,他伸手指向角落的二樓。「我們應該蓋一座溜滑梯,從臥房溜向游泳池。你覺得呢?」

「對,我也覺得,很有需要。」我說。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單純開玩笑,我很希望是認真的。

他的房子有些地方荒廢,有些地方受到照顧,關注和忽視是怎麼分配安排的,我並不了解。廁所洗手槽裡有鐵鏽色圈印,偏遠房間的角落會滴水,屋外花園裡的覆盆子卻細心地搭了棚架。他任由整個地方空空蕩蕩,好像他並不是房屋的所有人,只是訪客或擅自住進空屋的人。我問他屋裡有幾間房間時,他說不知道,絕大部分他都沒踏進去過。

後來我到處探索。空房、套房和生鏽的房門,推開後通往更多灰塵覆蓋的空房間,更多貼磚的洗臉盆和淋浴間。他住在這裡的整段期間,我應該沒走完每一個房間──有如某種魔法,始終有空間尚未探勘,始終有疆界等待跨越。

《小人物》立體書封(天下雜誌出版提供)
《小人物》立體書封(天下雜誌出版提供)

*作者現居紐約布魯克林,這是她第一本著作。她的文章散見於《Vogue》《歐普拉雜誌》《西南書評》《麻省書評》《哈佛呼聲》和《洛杉磯時報》等報章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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