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院日前以《政黨及其附隨組織不當取得財產處理條例》（即所謂的《不當黨產處理條例》）有違憲之虞，為保障人民之權利義務，決議向司法院大法官聲請釋憲。旋遭民進黨及若干立委痛批濫權，質疑監察院聲請釋憲的適格性何在？甚至批評監察院踰越憲政分際，針對立法權提聲請釋憲，根本是違憲之舉！然而從法理來看，這樣的批評恐怕似是而非。
監察院就不當黨產條例聲請釋憲，並未越權違憲
我國憲法設立釋憲制度之本旨，著重於發揮「抽象規範控制」功能，依憲法第78條及司法院大法官釋字第527號、第553號等解釋，係授予釋憲機關（即司法院大法官）從事規範審查權限，具體適用法令之個案（裁判、行政處分）違憲或違法之審理，則非屬釋憲者職權之範圍。大法官審理釋憲案，如同一般法院審判，首先進行程序要件的審查，程序要件合法後才會進入實體審理。在釋憲程序要件的審查上，主要是確認聲請人資格及是否具備釋憲的理由。
依司法院大法官審理案件法第5條第1項規定及司法院大法官釋字第371號解釋，釋憲聲請人及原因有四，包括：「中央或地方機關行使職權」、「人民對確定裁判適用法令」、「立法委員行使職權」及「法官審判適用之法令」等憲法疑義。其中有關「中央或地方機關行使職權」的違憲爭議，依按司法院大法官審理案件法第5條第1項第1款規定，中央或地方機關，於其行使職權，適用憲法發生疑義，或因行使職權與其他機關之職權，發生適用憲法之爭議，或適用法律與命令發生有牴觸憲法之疑義者，得聲請解釋憲法。純就文義解釋而言，機關得聲請釋憲之類型，似僅限於本身單方行使職權，或與其他機關之職權，發生憲法上之疑義，或機關本身適用法令抵觸憲法疑義之情形。
惟就學理而論，該款規定所稱「與其他機關之職權，發生憲法上之疑義」，不僅指機關間因行使憲法規定職權而生之爭議，即便機關間因行使職權所衍生適用法令是否抵觸憲法，若已有重要且正式表達之法律上不同意見之爭議，亦包括在內。參酌德國法上「機關爭議」（Organstreit）之法例，此種情形亦可成為大法官受理釋憲之類型。因此，監察委員受理民眾陳情調查黨產會有違法失職，調查後發現不當黨產條例有諸多違憲疑慮，已符合司法院大法官審理案件法第5條第1項第1款規定，提出釋憲聲請，於法並無不合。
況且監察院因行使調查權，發現有法規違憲疑慮，據以提出釋憲聲請，亦非無前例可循。早在民國85年間，監察委員因案調查，發現司法院及法務部在無法律授權之下，發布「法院辦理刑 事訴訟案件應行注意事項」、「檢察機關辦理刑事被告具保責付辦法」等，與人民訴訟權利或人權有關之行政命令或內規，嚴重違反憲法第23條法律保留原則及中央法規標準法等疑義，乃經院會決議提出釋憲聲請，司法院大法官因此作出釋字第530號解釋。某位法學教授出身的立委，認為政府機關在行使職權時如果有違憲疑義，過往經驗可能是由行政院或立法院提出釋憲，無從理解監察院提出釋憲的適格性。然而自以上說明來看，這位委員如果不是無知，就是公然扯謊！
排除機關對法律違憲疑慮聲請釋憲，造就立法獨裁
又有立委批評，依據憲法規定，監察院負責行使糾舉、彈劾和審計權，司法院主要職責在違憲審查，目的在於統一解釋法律，定紛止爭。監察院不行使糾舉、彈劾，轉而認定《不當黨產處理條例》違憲，並向司法院聲請釋憲，「正事不做，轉行當政治打手」，根本就是濫權。然而監察院只是因行使職權遇有法令有違憲疑慮，依法提出釋憲聲請，其僅具有釋憲的「聲請權」，違憲與否仍由司法院大法官審理認定，根本未侵奪其他憲法機關的權限，何來濫權可言？倘若此種濫權說的邏輯可行，依憲法規定，立法院負責立法及監督行政權，亦不及於法令違憲與否之認定，立委就其職權聲請釋憲，豈非也是「正事不做」的濫權之舉？
再者，民進黨及立院黨團認為，《不當黨產處理條例》是為了解決黨產問題，是重要的轉型正義工程，法的民主正當性明確，監察院聲請釋憲，質疑、介入立法權，明顯是違憲行為。毫無疑問，《不當黨產處理條例》是民進黨運用其國會多數強勢立法的產物，暫且不論其立法過程及內容所引發的違憲疑慮，以及是否曲解轉型正義內涵，執政黨這種代議制議會至高論，立法行為不容質疑的憲法觀，無疑才是國家紛爭不斷的根源。
眾所周知，代議政治可能造成悖離真正民意的結果（例如「一例一休」的修法），故現代立憲主義的精神，莫不透過權力分立防止政府權力的濫用，以維護人民權利，這當然包括對立法權的節制。從而國會即便具有直接的民意基礎，也必須受到其他憲法機關的制衡，否則立法院所制定的法律，不具直接民主正當性的大法官何以有權將其宣告違憲？因此，執政黨高舉立法權至上，排除其他憲法機關因行使職權提起釋憲聲請，不但悖離現代憲政主義精神，更將造成立法獨裁！
至於將非我黨總統提名任命的監委，只因立場見解不同，即黨同伐異扣上「黨意監委」、「十足的黨國餘孽」等政治大帽子，更是令人啼笑皆非。這樣的論理如果成立，蔡英文總統上任後所提名任命的司法院正副院長、大法官、考試院副院長及考試委員，豈非都成了民進黨的「黨意大法官」及「黨意考委」？果真如此，監察院聲請釋憲，豈不是「自投羅網」，釋憲結果又焉有懸念哉？難道執政黨真正擔心的是，這些「黨意大法官」會違悖黨意，作出《不當黨產處理條例》違憲的認定？
倘若民進黨對於《不當黨產處理條例》的合憲性，深具信心，又何必在乎監察院聲請釋憲，透過司法院大法官釐清相關爭議，不正也是法治國家的常態。然而身為執政黨，竟氣急敗壞、口不擇言般攻訐監察院，不但顯得對於《不當黨產處理條例》的合憲性心虛，更曝露出其失格的憲法觀！
*作者為國家政策研究基金會內政法制組副召集人
